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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援军是不可能有援军的(1 / 1)

守宁远是挺简单的,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已经给出了答案,就四个字,坚城利炮。

现代人袁崇焕疑惑的其实是另一个问题,在拥有坚城利炮的优势前提下,为何明军不敢出城野战,乃至努尔哈赤转攻觉华岛之后,依然在城中龟缩不出。

未料他刚问出这个问题,议事厅外就有都司徐敷奏来报,说奴酋使者求见。

袁崇焕本想用一句“我等皆宁死不降”就把人给打发了,但转念一想,投降于努尔哈赤时期,且还能为努尔哈赤本人所用的汉人,也算是明清两朝里的稀有物种了。

既然是稀有物种,那见一见说不定还挺有趣的。

使者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普通汉子,身着无领对襟袄褂,戴一顶缨笠帽,披一条毛青布披领。

袁崇焕左看右看,都觉得这人穿戴得别扭,跟现代清宫剧里的很不一样,像是从头到脚分别穿戴了满蒙汉三个族群的服饰,放在哪个朝代都不像那个朝代的人。

那使者朝在座众人作了一揖,道,“仆宁完我代我大金天命汗致意辽东按察使袁臬台。”

袁崇焕顿时打消了对他服装的疑虑。

好家伙!这不是历史上那个在顺治年间任弘文院大学士,兼议政大臣,在雍正年间跟范文程一起入了满清贤良祠的宁完我吗?

袁崇焕握紧了拳头,历史上那个袁崇焕就是中了皇太极制定的“反间计”,才会被崇祯皇帝疑心下狱,而面前的这个宁完我,正是“反间计”的具体执行者之一。

宁完我见袁崇焕不语,又开口道,“我天命汗以二十万兵攻此城,宁远城城破,止在旦夕之间,倘或袁臬台能率众官出城而降,天命汗定以高爵封之。”

宁完我说罢,见袁崇焕依然一言不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由有些头皮发麻。

宁完我心想,早听说这个袁崇焕是个不要命的人来疯,这两军交战之时,他别不是琢磨着想把我这个来使直接拉出去砍了以助军威罢?

就在宁完我犹疑间,袁崇焕忽然问道,“你为何会投降后金?”

宁完我一怔,道,“我本为辽阳边民,因大汗于天命六年攻克辽阳,故而归附。”

袁崇焕道,“哦,那你就是谁赢就跟谁呗,可你的大汗不可能每回都赢罢,他总有输的时候啊。”

宁完我见袁崇焕面色无波,不似恼怒的样子,便顺势替努尔哈赤吹嘘了一番,“大汗以十三副铠甲起兵,自明国万历年间以来,所向披靡,确无一仗败绩。”

袁崇焕道,“那他的胜利跟你有什么关系?这金国再强大,你还不是在当奴才吗?努尔哈赤就算一路凯旋,直到入关,你不是依然比女真人低一等吗?我就不明白了,你一个二等人怎么这么有主人翁意识,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宁完我微笑道,“那依此而论,宁远城的成败与袁臬台也没有什么关系,宁远城是明国皇帝的宁远城,无论宁远城守不守得住,袁臬台不还是明国皇帝的臣子吗?”

“你的恩师孙承宗对明国皇帝忠心耿耿,最后还不是落得一个无奈下野的结局?你的生死荣辱都掌握在明国皇帝手中,和我这个奴才又有什么两样呢?你明明是为奴才,却不以为自己是个奴才,这样看来,你的坚持岂不是更可笑吗?”

何可纲忍不住道,“辽东乃辽人故土,我大明为汉人天下,而金国侵略辽土,屠杀汉民,你既与我等同为汉人,岂能助纣为虐?”

宁完我笑道,“难道身为汉人,就一定要支持汉人天下吗?凭什么效忠金国就是助纣为虐?我汗起兵之前,明国杀其祖父、父亲,欺压女真部族,难道就不是以大欺小、恃强凌弱?”

“难道汉人欺压女真人就是理所应当,天朝上国,而女真人一旦反击,就是塞外蛮夷,残忍暴虐?”

何可纲冷冷道,“奴酋屠杀汉人,你同胞亲人被杀,难道你还能心安理得地为刽子手效力?”

宁完我淡笑着反问道,“既然金国如此野蛮,那么为何辽沈、广宁皆为城中间谍所献?这么多汉人都愿意为刽子手当间谍,那么真正该反思的,不应该是明国吗?”

“凭什么生为汉人就不能选择女真人当皇帝?凭什么生为汉人就一定要支持明国?如果汉人觉得当一个汉人皇帝统治下的百姓,甚至还不如去当一个金国女真皇帝的奴才,那么真正该反省的,不应该是明国皇帝吗?”

何可纲一下子噎住了。

袁崇焕却觉得宁完我这人有点儿意思,他知道历史上的宁完我性格直率,以雄辩敢言闻名于朝野,对满清的许多军政机要都能提出独立见解,不想他真人竟比历史上的还要咄咄逼人。

宁完我又对袁崇焕笑道,“女真人与汉人没什么区别,袁臬台,一个人生下来属于哪个族群、是哪个国家的百姓,不代表这人一辈子就必须是什么族群、是什么国家的百姓。”

“效忠金国,并没有什么可耻,倘或一个汉人百姓觉得他生活在金国比生活在明国好,那么他选择归属金国,是人之常情。”

“我知道儒教会指责这一点,三纲五常、子曰诗云都会斥责这一点,但是我向来认为,衮衮诸公之所以痛恨我这样的普通百姓投奔金国,并非是因为他们有多么爱明国。”

“只是如果越来越多的普通百姓去了金国,那衮衮诸公可以欺压的良民就变得越来越少,他们其实是害怕这一点,只是用爱明国这样的借口去掩盖了而已。”

“袁臬台,你有勇有谋,何必为了一座爱明国的牌坊,去牺牲自己的大好前程呢?”

宁完我这番话,在明朝这个年代,可谓是大逆不道。

袁崇焕却没有立刻疾言厉色地怒斥宁完我汉奸卖国,他只是静静地朝宁完我笑笑,目光里是穿越了几百年的坚定与坦然,“多谢天命汗关心,我是中国人,在中国生活得很好、很幸福。”

宁完我隐约觉得袁崇焕口中的“中国”并非是指“大明”,但袁崇焕的表情太坦荡了,简直像是在讲“月球围着地球转,地球围着太阳转”那样理所当然,让宁完我找不出一丝突破口。

袁崇焕又道,“且奴酋自天启二年侵占广宁以来,因畏我明军声势,一直视辽西走廊为弃子,今日我军既已恢复宁锦防线,则义当死守,岂有投降之理?”

“你说这努尔哈赤率兵二十万来袭,我看这是不实之词,奴酋大肆屠杀汉民,辽东生灵涂炭、民生凋敝,哪里能供养得起这样庞大的军队?”

宁完我道,“据我军哨探探知,宁远城守军至多不过两万,却不知袁臬台可有信心以少胜多?”

袁崇焕笑着反问道,“听说他努尔哈赤最初起兵之时,建州女真的总人口不过一万五千余人,我亦不知天命汗的信心从何而来,竟然妄图以少胜多,以为凭建州的一万五千人,就能战胜我中国的四万万人民?”

话说到此处,显然和谈或劝降的可能均已破裂。

宁完我露出了一个棋逢对手的笑容,“明国纵使有四万万人,绝大多数都是听之任之,不知国家、尊严为何物的奴仆虫豸,袁臬台寄希望于明国,往后可千万不要后悔。”

袁崇焕笑道,“我保卫的是中国,我怎么会后悔?”

宁完我心知袁崇焕已是劝无可劝,便就此拱手一礼,告辞回金营去了。

待徐敷奏与宁完我一走,满桂看着袁崇焕若有所思地道,“没想到袁臬台接见这奴酋使者时还能心平气和。”

袁崇焕道,“虽然我和他基本上是各说各话,但是外交要讲究你来我往嘛,要是咱们一边在面上一直放狠话,一边在战场上一直打败仗,那岂不是惹得他国耻笑?这大国风范,又不是体现在撒泼打滚、好勇斗狠上的。”

满桂看着他道,“我说的就是这个,你这就跟以前有点儿不大一样。”

袁崇焕道,“怎么不一样了?”

满桂不回答,只是笑道,“我可不敢说,你是我上级,我受你节制,你想处置谁、具体怎么处置,我都管不了你。”

满桂一提“处置”二字,袁崇焕立时被刺得一个激灵,“哦……你说的是天启二年孙督师刚到辽东的时候,阎鸣泰让我清查部队虚冒的事罢?”

满桂又笑,“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啊。”

历史上的袁崇焕确实是一个当机立断,眼里揉不得一颗沙子的火爆脾性。

天启二年,阎鸣泰让袁崇焕清查部队虚冒,袁崇焕查得一名校官虚报宁远城墙登城马道兵额,吞没粮饷,立刻勃然大怒,当众处死了这名校官。

孙承宗得知之后,怒斥袁崇焕未经请示,擅自杀人,袁崇焕便跪在辕门前,向孙承宗一再叩首谢罪。

孙承宗自然是宽恕了他的爱徒,但是也就此埋下了袁崇焕在七年后不经崇祯皇帝批准,便擅杀大将毛文龙,以致被崇祯皇帝以“谋款斩帅”治罪而凌迟的祸根。

现代人袁崇焕当然知道这段有名的历史故事,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儿,他是现代人,无论怎么伪装,都缺少一种在兵荒马乱的环境里才能熏陶出来的“杀气”。

他太文明了,即使他套着一个古代历史人物的外壳,依然文明得都不像一个封建社会的官僚,这种文明的习气是很能引人注目的。

于是现代人袁崇焕就跟着笑,他想这文明有什么不好,他为什么要当袁崇焕,当袁崇焕多不痛快,他才不要当袁崇焕,“该杀的人就杀,该以礼相待之人就该以礼相待,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么,这宁完我就是去觐见陛下,陛下也不会杀他,这陛下都不会杀的人,我怎么敢越俎代庖的去杀呢?”

“再者说,这击退了奴酋,斩获了金兵首级,可不比杀一百个来使强么?咱们还是仔细想想,怎么用这不到两万人的城中守军来打赢这场仗罢。”

袁崇焕的这句话其实是抛出了一个引子,大明和后金的生产力差距巨大,倘或能做到两汉时期的“一汉当五胡”,两万人完全可以斩获不少金兵。

关键就在于是否能出城野战。

但是袁崇焕又不能直接说要出城野战,毕竟努尔哈赤目前为止毫无败绩的成绩确确实实是吓倒了大明的绝大多数人。

历史上袁崇焕的宁远大捷能被天启皇帝亲自下旨褒奖,乃至能让天启皇帝无视觉华岛惨败的原因,就是后金八旗的野战能力实在是太强大了。

袁崇焕能坚守不退,靠红衣大炮击退率兵来攻的努尔哈赤,就已经胜过当时大明的大部分文官武将,能被皇帝当成鼓舞人心的正面典型大肆宣传了。

因此现代人袁崇焕不敢要求武将出城野战,他虽然有指挥权,但是他知道他一旦说要出城野战,正面迎战八旗,很容易被在座当成“为了政绩不顾底下人流血牺牲”的“外行指导内行的结果”。

所以袁崇焕遮遮掩掩,他想让在座三人自己说出“两万人就足够乱杀八旗”这样的话,给他一个能野战的台阶下。

满桂相当务实,立时就道,“这不用想,要是正面迎战,那肯定打不过,咱们这两万人,还是东拼西凑凑出来的。”

“若不是朱梅、左辅、萧升、邓茂林、陈兆兰、徐敷奏他们选择从右屯等地带兵回撤宁远,而不是直接听听从高第的命令退守山海关,那咱们现在连两万人都没有。”

“这些兵凑一块壮壮声势还行,真刀真枪上阵是肯定打不过金军的,真要硬上前线那就是白给八旗送军功。”

祖大寿同何可纲一起点头附和。

袁崇焕道,“倘或我请派援军呢?高第是阉党,我如果明文上疏请派援军,而高第不允,接着宁远城丢了,那高第肯定也要担负起失地之责。”

“即使魏忠贤能保他,陛下却不一定会饶恕他,因此高第肯定害怕我丢城临死前还要拖他下水,我要是请他派援军,高第至少明面上不会直接反对。”

祖大寿道,“高第明面上是不会反对,可他是辽东经略,他不支持就已经是一个明确的态度了,如果有将领领军前来援助,打赢了,这功劳肯定不会高过我们三人。”

“而要是打输了呢,那谁知道阉党会不会因此找茬要治他的罪?从右屯等地后撤,尚且可以推搪说是‘撤退不及’,而从后方发兵支援又损失了兵丁,那就是‘失察冒进’了,所以即使你明文上疏,后方也不会有援军前来。”

满桂突然道,“说不定赵希龙会来。”

何可纲道,“算了罢,天启元年辽阳城城破的时候,赵率教不是就潜逃了吗?袁应泰当时还提拔他为副总兵呢,那该逃不还是逃了吗?”

满桂道,“那评判一个人不能就盯着一件事看呐,就辽阳城那会儿,那就不能叫潜逃,那应该叫……叫……”

袁崇焕接口道,“那叫‘保存有用之身’。”

满桂一拍大腿,赞同道,“嗳,对,还是袁臬台有文化,这考上进士的人,水平就是不一样。”

袁崇焕淡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接下这份赞赏。

历史上的满桂与赵率教一向交情甚笃,宁远城被围困之时,赵率教顶着阉党的压力派了一名都司、四名守备前来援助。

满桂却嫌赵率教派兵派得晚了,拒绝让他们入城,最后还是袁崇焕从旁劝解,赵率教才放他们进来。

宁远之围解除后,赵率教想瓜分战功,满桂却埋怨他没有亲自率兵救援,并不答应,两人从此产生了嫌隙。

而赵率教此人,却是历史上袁崇焕复辽所倚重的大将之一。

袁崇焕自然不愿意见到满桂和赵率教闹矛盾,“那我这个水平不一样的人就不得不说几句了,为人做事不能总站在道德高地上,赵希龙如果果真来援,那是他高风亮节,他如果不来,那也是情有可原。”

满桂道,“那除了赵希龙,我估计其他再不会有人来援了。”

袁崇焕这时问道,“那毛振南会来吗?”

祖大寿道,“毛文龙啊?他更不会来了。”

袁崇焕问道,“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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