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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见微知著(1 / 1)

徐敷奏走了进来,朝袁崇焕作了一揖。

袁崇焕面无表情,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他觉得这种腔调有利于防止徐敷奏同他调笑,“有什么事吗?”

徐敷奏直起身,一本正经地道,“前屯和山海关再次传令后撤。”

袁崇焕“哦”了一声,抿着唇与徐敷奏对视了片刻,向他象征性地摊开一只手道,“那令牌呢?”

徐敷奏看了袁崇焕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向前走了几步,双手呈到了袁崇焕眼前。

明廷严格的勘合符验制度是洪武时期就定下来的,九边凡需调动军队、传递军情、命将出征,都必须出示令牌。

一般而言,调动军队使用的是用宝金牌和调发走马符牌,奏报军情则使用火牌。

用宝金牌是两块小金牌,系专为奏请在调军诏旨上加盖宝玺而制,按照朱元璋的规定,只有中书省和大都督能持牌入内府,请用“皇帝信宝”。

因此用宝金牌在洪武十三年中书省被废,大都督府一分为五之后,就自动废而不用了。

现在袁崇焕手中的,是明末九边惯用的走马符牌。

这种令牌是用铁制造的,阔二寸五分,长五寸,上钑二飞龙,下钑二麒麟,牌首有一圆窍,穿着一段粗粗的红丝绦,符牌上还用银字刻着十二个大字,“符令所至,即时奉行,违者必刑”。

这是朱元璋当年亲自嘱咐的“尺寸从唐,样式如宋”。

显然这代表着最后通牒。

袁崇焕抬起头又问道,“那传令的铺兵呢?”

徐敷奏道,“就候在正厅。”

袁崇焕朝他挥挥手道,“那你先出去罢,待我想想该怎么回复。”

袁崇焕这时的目的完全就是想打发徐敷奏出去。

历史上那个袁崇焕对这条最后通牒的回复很坚决,“将士逃至者悉斩”。

只要碰见从宁远城内跑出去的逃兵,前屯和山海关守将可以一律斩杀。

这条军令一下,就相当于斩断了宁远城内所有私自撤退的可能,甚至连满桂先前开玩笑说为了防止他自杀,所以到时候干脆一棍子打晕他,抬着他退往前屯的那种可能也没有了。

现代人袁崇焕是赞成这种做法的,从后面的历史来看,在明末守城就是应该这样坚定不移、破釜沉舟,一口气彻底斩断所有退路。

因此他现在嘴上说“要想想”,想考虑考虑这个根本不值得考虑的问题,实则就是不想看到徐敷奏。

徐敷奏却站着不动,“那我等你慢慢想。”

袁崇焕道,“外面要帮忙的地方多着呢,我这儿又不缺一个传话的人。”

徐敷奏笑了一下,他的长相在现代就是时兴的“小鲜肉”明星长相,一笑就颇有爱豆在舞台上向粉丝卖乖讨巧的那种神采飞扬,“你这儿可缺着人呢。”

袁崇焕道,“我能缺人?”

徐敷奏夸张地一指门口,“不信袁臬台出去打听打听,瞧瞧是不是大家伙都推着我来传信。”

袁崇焕不上他的当,他怀疑以明末的开放程度而言,孙承宗帐下的所有幕僚和文官武将都知道袁崇焕和徐敷奏有这种关系。

最后唯一对此一无所知的就是崇祯皇帝,历史上的崇祯皇帝最终是在袁崇焕被下狱之后,从梁廷栋的奏疏中知道袁崇焕和徐敷奏的这层关系的,而梁廷栋恰恰就是袁崇焕的同年。

所以实际情形或许更加糟糕,以袁崇焕在万历四十七年考中进士的时间点来看,可能东林党所有成员都知道袁崇焕的性取向偏好并不是异性了。

毕竟那时候东林党的讲学和宴饮还没有那么多限制,这群文人士大夫往东林书院里一凑,好家伙,俨然一个后世的网络论坛,时政八卦满天飞,他袁崇焕怎么可能得以幸免?

因此袁崇焕可以想象,他如果当真出去寻人来问,外人必定误以为这是他跟徐敷奏在打情骂俏,他才不会干这种蠢事,“哦,那你的意思是,别人都在躲懒,就你勤快呗。”

徐敷奏的眼睛眨了眨,他在这方面总受他第一份职业的影响,明明是个大男人,神态和表情却总能传达出女人才有的烟行媚视,“不是我勤快,是别人都不敢来。”

袁崇焕不信他,“怎么会不敢来呢?”

徐敷奏笑道,“当然不敢来了,他们怕自己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又把袁臬台你给惹哭了。”

袁崇焕“哼”了一声,心道,事关一万四千余人的性命,换你你也哭,你跺你也麻。

哭一哭算什么?自古英雄好汉未必不流泪。

何况哪个英雄好汉能有他这般珍视生命?

刚穿越就救下了一万四千余人,这要是换算成浮屠塔,说不定能填满整座五台山,观世音菩萨都没他能救苦救难呢。

徐敷奏又道,“不过我之所以主动来,是因为我觉得近几日你行为反常。”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用他那一双顾盼神飞的美目在袁崇焕身上扫来扫去,“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的语气像是调笑,语调却很坚定。

袁崇焕任由他打量,这一刻他的心思是恶狠狠的,他也不知道这样恶毒的想法怎么会这样迅速而汹涌地浮上他的心头。

他心想,倘或这个徐敷奏看出自己这个穿越者根本不是历史上那个明末英雄袁崇焕了,他干脆就立刻下令将徐敷奏杖毙。

袁崇焕握紧了手上的走马符牌,现在是战时状态,理由是很好找的,就说这徐敷奏想要临阵脱逃,杖毙他是为了杀鸡儆猴。

这也符合历史上那个袁崇焕一贯的作风,之前有孙承宗庇护,打死军官也不过被罚跪一场,现在宁远之战赢了,天启皇帝难道还会追究他在开战前随意打死一个小唱吗?

就算这个徐敷奏确实爱袁崇焕,他深爱袁崇焕,他爱惨了袁崇焕,可是这跟他这个穿越者有什么关系呢?

徐敷奏见袁崇焕沉着脸不接话,又自顾自地道,“我想来想去,觉得你是从接到奴酋的劝降信那天开始不对劲的,先是要打发我走,后来又当众号啕大哭……”

袁崇焕还是不开口,他在心底给自己打气蓄力。

上辈子他打死人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这辈子忽然要他杀伐果断,他必须好好做一番心理建设。

反正也不是要他亲自动手,他就动动嘴皮子。

明朝的杖刑是最厉害的,照实了打,几杖下去人就没了。

这个过程既短又快,他的良心甚至都不用遭受什么折磨。

这时徐敷奏忽然俯下身,将他那一张明星般的俊脸凑到了袁崇焕的鼻尖前,接着用一种似是俏皮又似是牢骚的口吻,几乎脸贴脸地与袁崇焕道,“嗳,你不会是被奴酋在信里的说辞唬着了罢?奴酋在信里到底说了什么呀,能不能给我看看呀?”

袁崇焕抬起眼皮,徐敷奏黑亮到过分的瞳仁映出他缩小版的影子。

凑近了才发现,徐敷奏的皮肤简直细腻白皙得不像话,明朝男人能有这样的皮肤简直是怪象,连渤海的海风和辽东的寒冷都没能成功将这样白的皮子成功摧残上一分。

明末的风气多奇怪,这样一个大好青年竟然会爱上他这么一个矮小寑陋的中年人,亡国之兆的寓意大约就在于此。

袁崇焕轻咳一声,他的心理建设已经在片刻之间完成了,他能看到自己心里那个念头是那么清晰。

他知道他这时的最佳方法是先拿劝降信搪塞徐敷奏,然后直接站起身来去找那个传令的铺兵颁布命令,接着在徐敷奏还在读信的时候,利用新鲜出炉的临时军令让人将徐敷奏处斩。

干净利落,一气呵成,永除后患。

徐敷奏如果死了,那么毛文龙被“双岛斩帅”的那条历史线也跟着改变了,也不会再有人质疑袁崇焕前后的变化。

没错,孙承宗帐下的那群幕僚,以及满桂和祖大寿那群武将或许也会觉得袁崇焕变了性子,但他们与袁崇焕在平辽抗金这件事上都有不可分割的利益合作,他们是不会质疑袁崇焕究竟是不是“换了一个人”的。

而徐敷奏不一样,他抗金杀鞑子全是因为袁崇焕想抗金杀鞑子。

他不是为了建功立业,也不是为了要报鞑子屠辽的血海深仇,他的目的太纯粹了,他就是为了纯粹的爱来跟着袁崇焕搅和到明末辽东的这一滩浑水里的。

像徐敷奏这样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就跟努尔哈赤要征服大明的野心一样,是多少利益都无法衡量和收买的。

袁崇焕侧过头,将手上的走马符牌往桌上的劝降信一搁。

“咚”地一声,实心实眼的铁牌发出沉闷的一记响,洪武年间的产品就是这样厚重敦实。

袁崇焕听见自己的声音道,“……奴酋写的什么倒是无关紧要,关键是这信纸。”

他一张嘴,心中的一口气顷刻间自己就先松了。

好了,亡国之兆出现了,多邪门呐,话都到嘴边了,怎么一出声就自动改口了呢,这大明不亡真是没天理了。

徐敷奏转过头去看桌面上摊着的劝降信,“这信纸怎么了?”

雪光透过窗棱落在徐敷奏的侧脸上,他鼻梁挺直,棱角分明,认真观察信纸的模样简直让人疑心他是不是额外掌握了一门现代化妆技术。

袁崇焕简短地回道,“这是高丽纸。”

徐敷奏道,“高丽纸色白坚韧,奴酋用这种纸张来写劝降信,似乎并不奇怪。”

袁崇焕道,“但自我赴辽以来,见后金移文往来所用纸张,皆为我大明旧时公文纸,如今时这般以崭新高丽纸用作书写,确为前所未有。”

徐敷奏脸上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因此你担心……”

袁崇焕点头道,“见微知著,我担心后金内部的生产或许已经恢复了。”

袁崇焕用的这个理由可谓是无懈可击。

饶是徐敷奏再敏锐地发觉他这个“袁崇焕”不对劲,后金在纸张使用上的变化,就可以将他穿越后导致原主性格上的反常,归结为以小见大后的忧虑。

因为“后金纸张奇缺”是明人在天启年间的一大共识,这一共识实际上确实也能得到事实的支撑。

努尔哈赤主政的天命年间,后金确实有一段时间将军政大事都纪录在明代旧公文纸上,造成“满文勉强写在汉字夹缝中”的现象。

这种现象在当时被归结成两个原因。

其一,则是女真人从汗王、贝勒到一般平民,每年都要在各类祭祀活动中要消费大量纸张,导致纸张价格水涨船高。

其二,则是努尔哈赤从天启三年开始的疯狂屠辽,导致辽东汉人男丁数量急剧锐减。

原本居于辽东的汉人男丁不是死于金军的屠刀之下,就是被迫逃往毛文龙的东江镇。

再加上女真人既不耕地,又不事生产,努尔哈赤又屡屡兴兵,急需大批汉人男丁耕作种粮,才能保证金军前线的后勤供应。

于是女真人又在辽东大肆圈地,将侥幸活下来的那些汉人男丁霸占为奴

大量汉人男丁被赶去了旗人的农庄,辽东原本拥有的商业、矿业、纺织业、造纸业顿时被毁于一旦。

在明人看来,努尔哈赤在决定屠辽的同时,也就相当于亲手摧毁了后金内部的经济生产力。

因此天启年间的明人很容易就能接受“努尔哈赤大肆屠杀造成后金纸张短缺”的观点,因为封建农业社会就是这样,成年男丁作为人口资源来说,实在是太宝贵了。

而穿越者袁崇焕是知道真相的,后世研究表明,“后金缺纸说”实际上是夸大其辞。

后金的档案记载最早起万历三十五年,皆以高丽纸书写,并没有缺纸的情形。

例外使用明朝旧公文纸的,仅仅是天启元年到天启四年这四年间。

从天启五年开始,后金就再度使用回了新纸,此后自皇太极主政的天聪朝伊始,后金完全采用高丽纸,再不曾使用明朝的旧公文纸。

也就是说,使用明朝旧公文纸来记录后金的军政大事,形成满汉文夹杂而处的奇特现象,很有可能是努尔哈赤故意为之。

所以这个问题应该反向思考,后金可能从来没有缺过纸,努尔哈赤从天启五年开始重新使用新纸,可能也并不是因为后金的生产力恢复了,而是明朝的旧公文纸用完了。

至于努尔哈赤为什么放着新纸不用,非要用旧公文纸,后世学者也没能参透其中原委。

后世人面对着丰富的后金史料,都没能琢磨透努尔哈赤到底是怎么想的,自小生长在大明的古代土著徐敷奏自然更加容易被一叶障目。

徐敷奏看看信纸,又转过来看袁崇焕,接着他立刻接受了袁崇焕给出的这个理由,“原来你这两日是在忧心此事。”

袁崇焕应了一声,道,“是啊,且此事最好不要声张,免得城内众人都以为金军势强,还没开战,我军就先失了人心。”

有辽沈、广宁的例子在前,袁崇焕这样不露声色,是完全能解释得通的。

徐敷奏果然没起疑心,还反过来安慰道,“这件事虽然要紧,但是你也别太压在心上,初八那日,奴酋过河的时候,我军哨兵在三岔河沿岸,见到金军那边打磨箭头、拆屋造舟的都是女人,奴酋要是有足够的男丁,他会用女人来做这些事吗?说明金军那边的人手还是捉襟见肘嘛。”

“我记得去年六月那会儿,毛文龙带兵袭击耀州南部的顺兑牛录住所,最后也是被三个鞑子女人拿着刀赶走了,就这前后几个月的时间,奴酋那里还不至于会一下子冒出一大批男丁,我估计啊,这高丽纸,很有可能是先前辽东城中库房的积存,先前鞑子没找着这批纸张,后来又被翻出来了。”

袁崇焕心中震动,他倒不是惊讶毛文龙带的兵被三个妇女给吓跑了,他是为辽东生灵涂炭后的萧条而嗟叹。

天启年间的耀州村庄已经到了要靠女人来带刀守卫的地步了,那明末辽东被后金屠杀的汉人数量,起码有百万之巨。

就在袁崇焕心绪不定间,徐敷奏忽然又俯下身来,冲袁崇焕了然一笑,“我知道了,你之所以前两日一见我就要送我出城,就是因为你见到奴酋用新纸写劝降信,怕我留在这里有性命之虞,所以才急着要我离开罢?”

袁崇焕一怔,心道,完了,这误会大了。

他刚要想办法开口解释,徐敷奏就伸过头来,往袁崇焕的脸颊上飞快地啄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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