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再次走进汗王王帐的时候,努尔哈赤刚刚用完了饭。
桌上零零散散地搁着玉米粥、烤鱼和一种被满语称之为“乏客”的菜包饭,一见就知道都是就地取材的食物,米是用军队从右屯掠得的储粮,鱼依旧是从渤海里捞上来的生鲜。
只是范文程注意到,桌上的粥饭和烤鱼都没被怎么动用,它们显然已经被端上来搁在桌上放了好一会儿了,热气都不冒了。
努尔哈赤正窝在铺满了貂皮的坐榻上看书,看得还是他最熟悉的那一本《三国演义》。
范文程双膝下跪,朝努尔哈赤叩头请安,在努尔哈赤叫起之后,一五一十地把宁远城内布置西洋火炮的情况又向努尔哈赤转述了一遍。
范文程的话说得非常自然流畅,分析得头头是道,比方才他在岳讬那儿的发挥感情饱满多了。
范文程说罢,接着再一次下跪,向努尔哈赤叩头请求退兵。
这时范文程心里的盘算是很曲折的。
他心想,如果努尔哈赤愿意听他的话,说明努尔哈赤还值得挽救,值得他范文程去潜移默化地改造,毕竟努尔哈赤不是完全走火入魔毫不讲理。
而如果努尔哈赤连这样的金玉良言也不听了,那他活该在宁远城下吃上一记大亏。
范文程这时还没想要努尔哈赤本人被袁崇焕用火炮打死打伤,他实际为岳讬算计的是努尔哈赤麾下的正黄旗与镶黄旗。
倘或两黄旗的实力能在这一战中被袁崇焕大大削弱,那用不着他范文程苦心孤诣地谋算,“亲汉派”就能在大金的政治势力中占上风。
努尔哈赤开口问道,“这西洋火炮的威力,是你亲眼见过的吗?”
范文程忙道,“未曾亲眼见着,只是奴才曾有所耳闻。”
努尔哈赤慢悠悠地看了范文程一眼,道,“这汉人有句诗,‘纸上得来终觉浅’,百闻不如一见嘛,你见都没见过这西洋火炮,怎么就能一口断定朕的八旗胜不了它呢?”
范文程顿了顿,还是又劝了一句,“大汗用兵如神,不也是先熟读了兵法,然后才在战场上运用自如吗?”
努尔哈赤笑着摇头道,“这是明国将领传出来的谣言,说朕是凭着《三国演义》和《孙子兵法》指挥打仗。”
“其实罢,朕根本没有看过《孙子兵法》,《三国演义》朕倒是看过几遍,但这真打起仗来,谁还记得什么《三国演义》?”
“打仗的事,怎么能照书本去打?要是照着书本就能打赢仗,明国和朝鲜凭着当年戚继光留下的《纪效新书》就能灭了我大金,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范文程恰到好处地讪笑了两声,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知道这时若再继续吹捧八旗,反而会引起努尔哈赤的怀疑。
于是范文程换了话题,从西洋大炮换到了努尔哈赤的军事水平,“那大汗是无师自通,奴才钦佩。”
努尔哈赤微微笑道,“不,朕不是无师自通,是李成梁教朕打的仗,就连这《三国演义》,也是当年李成梁教朕读的。”
范文程道,“那还是大汗有本事会融会贯通,就连李成梁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比不过大汗。”
努尔哈赤笑道,“宪斗,你这就是油嘴滑舌,其实李成梁不过是狠不下心,他的实力和才华是远远超过朕的,只是他心里是效忠大明的。”
“你别看李成梁好像之前一直在跟朕在辽东唱双簧,玩养寇为患的戏码,他豢养朕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效忠大明,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裂土封王。”
范文程纠正道,“大汗,‘豢养’这个词用在这里,似乎有些不大合适。”
努尔哈赤笑道,“不,挺合适的,宪斗,你要是能真正地了解朕,你就会知道这个词朕并没有用。”
“朕一直很为李成梁可惜,当年日本的丰臣秀吉攻打朝鲜,神宗皇帝下令出兵援朝,如果李成梁的李家军能借此机会攻占朝鲜,自立为王,朕一定会向其称臣,绝不会再叛明称汗。”
范文程笑笑,分明是不信努尔哈赤,嘴上依旧道,“大汗竟然对李成梁如此得心悦诚服。”
努尔哈赤道,“朕知道你们汉人不信这些,《三国演义》里那个吕布就因为背叛义父而出名了么,但是朕和李成梁就不是吕布和他义父的那种关系,咳,朕说了你们汉人也理解不了。”
努尔哈赤的神情十分宁静,他的眉毛胡子已经全白了,一只手上依旧握着那串佛珠,拨弄出“喀嗒喀嗒”的声响。
他的脸上和声音里都透露出一股超然物外的淡泊,仿佛他讲的已经是下辈子的事了,他这辈子的佛禅已经修到头了。
范文程细细琢磨着这种因宁静而产生的淡泊,关于李成梁和努尔哈赤的过往,他觉得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范文程的聪明总是用在大事上,小事上他就没那么机敏,他必得将每个细节都嵌合得严丝合缝,才能推敲出正确的结论。
范文程道,“奴才是理解不了,不过倘或是李成梁在这里,想来也是会劝大汗不要直面西洋火炮的。”
范文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对努尔哈赤可谓是仁至义尽了。
因为在努尔哈赤眼里,李成梁跟其他汉人是不一样的,汉人是汉人,李成梁是李成梁,汉人不过是一个族群的集合类别,李成梁是独一无二的,世界上所有汉人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个李成梁。
如果用李成梁的名义都劝不住努尔哈赤,那这就不是范文程在诱骗努尔哈赤了,而是努尔哈赤自己倒行逆施,世界上任何一个汉人来劝都没有用了。
不料,努尔哈赤却笑道,“怕什么?宪斗,明国已经腐败到骨头里了,什么西洋装备都救不了了。”
“假设这种西洋火炮当真这样威力无穷,那么之前从抚顺到广宁的那些战役里,明国为何弃之不用呢?”
范文程道,“或许是因为前几年那些洋人还没有研发出这种火炮。”
努尔哈赤淡笑道,“所以这次这个宁远城里的袁崇焕用了,就一定会起作用吗?打仗不能照书本,也无关装备,而在乎人心。”
范文程道,“大汗以为,辽东人人心向我大金吗?”
努尔哈赤反问道,“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人人心向我大金,从抚顺到广宁的百姓为何会纷纷迎我金军入城?”
范文程道,“可那是因为大汗曾经许诺要将田地均分给普通百姓,百姓这才迎我金军,但今时不同往日……”
范文程说到这里,一向伶牙俐齿的他竟然一时词穷。
努尔哈赤未必不知道他是利用地主和农民之间的阶级矛盾赢得辽东人心的,结果他依然硬是将阶级矛盾,强行上升为族群矛盾了。
这说明努尔哈赤从一开始就压根没把因为分田而支持金国的那些辽东“基本盘”放在眼里。
努尔哈赤见范文程语塞,反而笑了起来,“什么今时不同往日?宪斗,你真是读书读太多了,百姓哪有什么立场?他们说不定根本分不清明国与金国。”
“据朕所见,百姓根本没有记忆,只知道吃喝服从,欺下媚上,对他们好他们反倒得寸进尺,将他们杀服气了,他们反倒敬你怕你。”
“所谓的‘人心’,根本不在于正义与否,到时打下了宁远城,我大金照样可以像先前一样,先打着均分田地的旗号劫富济贫,编户齐民,接着再让八旗去圈地,愿意在我八旗旗下为奴者留,不愿剃发易服者便杀。”
“最后呢,再把那些自以为分了富人田产便可以翻身做主的‘穷鬼儿’一个个揪出来杀个干净,一切就可以服服帖帖,你放心,宪斗,这些百姓是不会反抗的,朕之前在辽东处置‘无粮之人’的时候,就总有人劝谏说朕会引发国中的民变。”
“其实这是他们不懂百姓的心理,百姓一向信奉弱肉强食,他们只会与强者共情,谁强他们就体贴谁,朕之前杀穷鬼的时候,虽然有一点质疑,但是当朕把那些‘无粮之人’全部杀光之后,这些质疑的声音都变成了对朕的赞美。”
“他们会千方百计给朕找理由,说朕杀穷鬼是为整个大金的发展着想,是不得已而为之,朕实际上是十分爱民如子的,是为了绝大部分人的安全,才不得不杀了那些‘无粮之人’的,看,朕杀了他们的同胞,他们还这样为朕说话。”
“而这就是‘人心’,是百姓的‘人心’,人心是可以随着强权变化而变化的,所以朕一点儿都不担心这个袁崇焕用的什么西洋火炮,因为朕知道,只要百姓还是这样的百姓,‘人心向背’就永远在大金的这一边。”
“只要掌握了这一点,从抚顺到广宁的胜利就可以一次次地在明国的不同城池继续发生,西洋火炮救不了明国,那个袁崇焕也救不了明国,朕能一直这样赢下去,而明国只要输上一次,就永远失掉了人心,因此最终胜利必然属于我大金,这就是天命,天命在我大金,西洋大炮再怎么轰都没有用。”
努尔哈赤说完这一连串话,对着范文程温和地笑了起来,“明国说朕在辽东是屠杀,朕会用实际行动证明给他们看,朕不是在屠杀,朕是在战斗。”
范文程这下彻底没话了。
从佛法上来说,努尔哈赤这属于是大彻大悟了,凡间的道理已经奈何不了他了。
不过也没关系,范文程心想,他的重大决定已经完成了。
范文程道,“大汗既然决心已下,奴才便不再多言。”
范文程重重地磕下头去,他什么时候都不忘像一个奴才一样卑微而恭顺。
努尔哈赤效笑着叫起了他,这时候努尔哈赤心情不赖,范文程有一点很合努尔哈赤的胃口,就是他虽然有大明的正经功名,但是在女真主子们面前从来不端读书人的架子。
努尔哈赤虽然是依靠八旗的武力和辽东底层的泥腿子起家的,但是他内心却十分想得到大明读书人的认可,“宪斗,前线的事,你就不必忧心了。”
“朕读这《三国演义》,觉得这里头的战术虽然不怎么靠谱,但是故事还是挺不错的,回头你让岳讬找几个跟你一样的读书人,将这本书翻译成蒙语和女真语,在大金境内刊印起来,文治武功嘛,免得明国那边总谣传说朕打压汉人文化。”
范文程赶忙应了下来,“是,是,大汗若是觉得这其中有什么情节需要删改的,尽可以吩咐奴才。”
努尔哈赤道,“这有什么需要删的?难道宪斗是觉得,这《三国演义》中有什么人物,与朕格外相像吗?”
范文程本想推说没有,却心念一转,回道,“奴才觉得大汗像诸葛亮。”
努尔哈赤笑道,“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终却功亏一篑?”
范文程摇头一笑,指着桌上还未撤下的饭菜道,“不,是‘食少事烦’。”
努尔哈赤哈哈大笑道,“好,好,像诸葛亮有什么不好?他是诸葛武侯,朕身后也可以当武皇帝,宪斗,朕觉得你也像《三国演义》中的一个人。”
范文程直觉不会是什么好话,却依旧笑着捧场道,“大汗以为奴才像谁?”
努尔哈赤道,“司马懿。”
范文程也“哦”了一声,道,“鹰视狼顾,不可付以兵权,久必为国家大祸。”
努尔哈赤学他模样摇头一笑,道,“不,是‘非人臣也,必预汝之家事’。”
范文程一愣,随即立刻跪下正色道,“奴才不敢。”
努尔哈赤却还是笑着,他将手上的那本《三国演义》往旁边一搁,似乎毫不在意地道,“朕跟你开个玩笑嘛,你瞧瞧,真要把书里的人跟现实里的人联系在一起,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能找出共同点来,所以这没什么可忌讳的,这《三国演义》就不必删了,一字一句照原书翻译了就是。”
范文程忙叩头道,“大汗心胸宽广,奴才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