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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
次日卯时过半。
东方天幕方泛起缕缕霞光之际。
朱家祖宅青云院内便接连不断地传出道道利刃破空之声。
一身单薄锦衣的朱家家主朱广礼手持一柄青钢宝剑,于清晨的寒风中肆意地挥舞着。
那道道利刃破空之声便出自于其手中那柄青钢宝剑。
庭院一角。
一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手捧一件雪白大氅,静静地立身于屋檐之下。
目光平静地望着庭院中肆意挥舞着手中三尺青峰的朱广礼。
若是细看,便不难发现其平静的目光下隐隐有着担忧之色浮现。
而其赫然便是朱家当家主母、朱广礼明媒正娶之妻,涿郡孟家之女。
亦是那朱宗廷、朱婉宁之生母。
片刻后。
朱广礼气喘吁吁地缓缓收起手中三尺青峰。
随即径直地朝着中年妇人缓缓行去。
「老爷今日便回云中?」
孟夫人缓缓上前,将怀中雪白大氅轻轻披于朱广礼之身。
「待向父亲问了安,便回云中。」
朱广礼将手中青钢宝剑递予身旁婢女,随即缓缓开口回答道。
「腊月十二了。」
孟夫人整理大氅的手掌顿了顿,轻声开口提醒道。
朱广礼闻言深深叹息一声,随即缓缓握住孟夫人冰凉的双手。
「云中民生本就多艰。」
「现又逢两国交战之际。」
「粮食价格本就越发高涨。」
「偏偏辽东之地又起雪灾。」
「使得云中木炭、木柴之价与日俱增。」
「为夫不才,于云中为官三年。」
「仅仅只能护得住云中百姓不受饥寒之迫。」
「现如今,为夫卸任在即。」
「一旦为夫卸任,又有何人愿为云中万千百姓抑制粮价、抑制炭价?」
「为夫怕啊。」
「为夫怕自己前脚刚走,后脚云中百姓便饿死、冻死无算。」
「故而,为夫能多于云中一日,便多于一日吧。」
「至少……至少也要护着他们度过这一年关啊。」
朱广礼面露凄然之色,缓缓开口说道。
其于云中为官三年,虽算不上清廉之官。虽亦会以权谋私。
但云中郡在其治理之下,民生大多还算安稳。
虽食无精细、衣无华丽。
但却食能果腹、衣能蔽体。
这个时代的老百姓所求真的不多。
食能果腹、衣能蔽体即可。
也正因此,朱广礼于云中百姓心中倒也算一「青天大老爷。」
孟夫人闻言眉头微蹩地轻轻叹息一声。
自家丈夫心中那难舍之情,身为常伴其左右的枕边人,她岂能不知。
早在朱婉宁与许奕定下婚约之际。
朱广礼便已然预料到了今日之果。
更甚至于早早地便写下了请辞奏章。
此后的一两个月里,朱广礼一手大棒一手蜜枣,频频抑制云中粮价、屡屡打压云中世家、豪强。
一时间倒也使得云中民生再登数个台阶。
然而。
该来的终究会来。
腊月初。
一封京城密信的到来,使得三年未曾卧床的朱广礼,卧床整整两日之久。
两日后,朱广礼拖着带病之躯,将那早已写好的请辞奏章誊抄了
一遍又一遍。
随着请辞奏章离开云中城。
朱广礼好似彻底看开了,自病床而起后再度朝着一众世家、权贵挥舞起了手中大棒、蜜枣。
算算时间,那京城挽留旨意五日内必至云中。
三辞三让过后。
朱广礼的仕途便将彻底断送。
至于此后能否再续仕途。
便要看当初那一决定是否正确。
细细算来。
其于云中郡守一职。
至多还有月余时光。
朱家祖宅青云院内。
伴随着朱广礼夫妇二人一前一后两道叹息之声。
偌大的青云院内瞬间陷入落针可闻般的死寂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
孟夫人缓缓抬头望向自家丈夫。
「炭价一事,王爷或可助老爷一臂之力。」
孟夫人回想着昨日无意间听到的消息,缓缓开口说道。
「王爷?王爷如何助我?」
朱广礼闻言愣了一瞬,随即满是疑惑地开口问道。
孟夫人想了想,遂缓缓开口说道:「昨日无意间曾听下人们闲谈起城内新开的柴家煤坊一事。」
「言那柴家煤坊开张数日,门前客却始终寥寥无几。」
「然昨日不知为何,自午时起,柴家煤坊前便排起数条长龙。」
「且每条长龙皆有数里之长。」
「下人好奇之下,多番打听这才得知。」
「原是那柴家煤坊内新售一物,其状近圆、其色黝黑、面生多孔。」
「其名则为煤球。」
「言那煤球,只需点燃,置于特制火炉之中,便可燃三至六个时辰。」
「期间亦可烧水、造饭。」
「且此物受王命所限,于燕地内仅售五文一枚。」
「就连那特制火炉,其售价也方不过五百文钱。」
「如此一来,一六口之家仅需七八百文,便可安度整个冬季。」
「云中虽民生多艰,但绝大多数百姓家中还是能拿出来七八百文余财。」
「老爷若能自王爷处求得一批煤球。」
「则进可倒逼屯奇世家。」
「退可保百姓安然度冬。」
朱广礼闻言瞬间眉头紧皱,不确定地开口问道:「此物当真如夫人所言这般?」
话音落罢。
不待孟夫人开口作答。
朱广礼再度缓缓开口,喃喃自语道:「若此物当真如夫人所言这般,那此物当为济世救民之重器啊。」
孟夫人闻言缓缓摇了摇头,随即轻声开口回答道:「妾身只不过是无意间听下人提及,究竟是与不是,妾身亦不明了。」
「不过,廷儿身为王府特使,近来与王府走动频繁,是真是假老爷寻廷儿一问便知。」
朱广礼闻言微微点头。
其方要摆手唤来下人之际。
一门房仆从便快步走入庭院之中。
「老爷,少爷携少夫人、小少爷于门外求见。」
门房仆从行至近前,深深弯腰拱手行礼道。
「廷儿?」朱广礼闻言微微一顿,随即轻笑道:「请至书房。」
「是。」仆从答应一声,随即缓缓转身,快步朝着庭院外走去。
待门房仆从的身影渐渐消失于庭院中后。
孟夫人展颜一笑,轻声开口说道:「妾身先去厨房做些糕点,澄儿最爱吃妾身做的桂花糕了。」
话音落罢。
孟夫人毫不逗留地转身朝着厨房行去。
「少放些蜜,澄儿快换牙了!」
朱广礼面色微微一变,随即大声叮嘱道。
「妾身明白,老爷且放宽心。」
孟夫人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
……
片刻后。
朱家祖宅青云院书房内。
面挂一对浓浓黑眼圈的朱宗廷轻轻叩响了书房房门。
「进。」
「是。」
在得到朱广礼允许之后。
朱宗廷轻轻推开了房门,缓缓迈步而入。
「儿宗廷,拜见父亲大人。」
朱宗廷轻轻闭合房门,随即缓缓向前,深深弯腰拱手行礼道。
这世间亲情淡薄的又何止天家一家。
规矩愈多的世家大族,其内父与子之间的亲情亦是愈发地稀薄。
「坐。」
朱广礼微微点头,随即示意朱宗廷于其面前入座。
朱宗廷闻言愣了一瞬,随即方才缓缓挪步,于朱广礼面前缓缓端坐。
显然,此等待遇自其年满十五,正式踏入束发之年后,便再也未曾有过。
待朱宗廷缓缓入座后。
朱广礼抬头看了一眼朱宗廷脸上那浓浓的黑眼圈,随即缓缓开口问道:「有困心事。」
深知自家父亲脾性的朱宗廷并未顾左右而言其他。
微微点头后,遂将昨夜朱怀民所言,一五一十地告知于朱广礼。
片刻后。
朱宗廷缓缓起身,深深弯腰拱手行礼道:「儿愚钝,苦思一夜仍未果,还望父亲解儿之惑。」
话音落罢,朱宗廷长拜不起。
朱广礼无言地凝视自家嫡子片刻。
随即缓缓开口说道:「起身入座吧。」
「谢父亲解惑。」
深深弯腰拱手相拜的朱宗廷闻言心中一松。
随即缓缓起身,再度入座。
其本非那打破砂锅问到底之性,但奈何此事于整个朱家而言太过于重要。
其身为朱家下一任家主,且是那毫无悬念的下一任家主。
自不愿于此事上后知后觉。
故而方才有那一夜苦思。
故而方才有今日一问。
待朱宗廷再度缓缓入座后。
朱广礼眼睑低垂地提起茶壶,缓缓倒入两盏热茶。
将其中一盏热茶缓缓推至朱宗廷面前后。
朱广礼缓缓抬起眼睑开口问道:「为父令你常读邸报,可有照做?」
所谓邸报,又名邸抄。
大周各郡皆常置一吏于京师之地。
用以誊抄国策、朝廷诏令、奏章、京师趣闻。
以供郡县百姓了解国之政令。
因其每月一传,故民间大多将其称呼为十二邸报、十二邸抄。
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外加京师久无大事。
现如今的邸报中,占据篇幅最多的还是那所谓的「京城秘闻」、「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等事。
然。
同一份邸报,落入不同人之手,其所能看到的「内容」自是亦不相同。
朱宗廷闻言深深点头道:「回父亲,京中邸报,儿不曾漏读一封。」
朱广礼微微点头,随即再度缓缓开口问道:「既如此,这一年来朝发生多少大事?」
话音落罢。
朱宗廷沉思数息。
随即缓缓
开口回答道:「正月,王爷以平息京师灾民之功,彻底摆脱戴罪之身。」
「并于此月,求得陛下赐婚。」
「二月,匈奴入侵我郡下洛、广宁、宁县三地,虏官吏、百姓多达万余人。」
「三月,王爷携数十万关中灾民,疏通关中水路。」
「终使数十万关中灾民,重返故土。」
「终使困扰朝廷一年有余的关中大旱彻底平息。」
「四月,王爷获封燕王爵。」
「同月,以宋国公张永年为首的一众贪官污吏被推至菜市口问斩。」
「同月底,王爷所著基础数学系列书籍开售。」
「此书一经面世,便引得无数世家争先恐后抢购。」
「五月,此月京师共发生两件大事,一为王爷大婚,二为大军出征。」
「同月,王爷正式离京就藩。」
「六月,关中大雨瓢泼数日之久,但因王爷曾携数十万关中灾民疏通河道,故而并未引发大涝。」
「同月,汉中多地突发蝗灾,幸当地官府应对及时,并未造成太大损失。」
「十月,大将军李光利与匈奴左谷蠡王交战于莫干河谷,惨败。」
「同月,大理寺左少卿李凌任征北将军,率五千步卒、三千骑卒携大量辎重增援漠北。」
「同月,陛下调各路藩王,齐援漠北,除王爷外,余者藩王皆需出兵五千。」
「同月,郑国公季开,因罪举家问斩。」
「十一月,代王麾下大将俞亚夫携五千精锐骑卒披星戴月奔至漠北鸣狐山。」
「与被围困于鸣狐山上的大将军利里应外合。」
「此战以匈奴左谷蠡王仓皇逃窜,我军大获胜而终。」
「同月,征北将军以及各路藩王麾下大将齐至漠北鸣狐山。」
「同月,黄河改道趋势愈显,恐波及沿途数郡,上百万百姓之安危。」
「同月,辽东突发雪灾。」
待朱宗廷话音终了。
朱广礼方才微微点头,以示认可。
「廷儿自这一件件大事中,看出了什么?」
朱广礼缓缓抬头望向朱宗廷双眼,随即开口问道。
朱宗廷闻言眉头微皱。
沉吟片刻后方才缓缓开口回答道:「多事之秋,民不聊生。」
朱广礼微微点头,随即再度缓缓开口问道:「除此之外呢?」
此言一出。
朱宗廷眉头瞬间紧锁。
不知过了多久。
朱宗廷方才回过神来,低声回答道:「或,国之将乱。」
朱广礼闻言不置可否地望向窗外,随即缓缓开口问道:「何以见得?」
朱宗廷低声回答道:「一为关中赈灾。」
「此灾耗时一年有余方才平息,期间牵扯百姓多达数十万之众。」
「受此灾牵连的大小官员足足数百位之多,其中更是牵扯到一世袭罔替的国公。」
「国之不富,何以安民?」
「吏治不清,民何以安?」
话音落罢。
朱宗廷微微一顿,随即再度低声开口说道:「二为漠北之战。」
「自漠北决战后,两国十余年未起刀兵之争。」
「然今年年初,匈奴却擅动刀兵,侵我燕地、掳我百姓。」
「意图逼我朝于漠北之地,再度一决雌雄。」
「此战若胜,则可保边境十余年安稳。」
「此战若败,则我朝西域甚危,丝绸之路必断。」
「故,我朝纵使再难,也必须打赢这一战。」
「然,漠北首战,我朝却是以失败而告终。」
「上万士卒血洒漠北,数万百姓痛失亲人。」
「两国交战,战的是士卒,拼的却是国力。」
「再战虽大获胜,然已损国力难补。」
「更逞论,明眼人皆可看出,那封藩王调令意图为何。」
「国之不和,焉是好事?」
言即至此,朱宗廷心中困惑渐消,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清明之意。
朱宗廷微微一顿,随即再度低声说道:「三为天灾,亦或人祸。」
「辽东雪灾现如今已蔓延至周边数郡。」
「此灾所牵及百姓,至少也在数十万之数。」
「然,辽东官府不思应对,坐视世家豪门痛饮百姓之血。」
「此灾不除,辽东定然生乱。」
「此外便是那黄河改道。」
「据邸报所言,此番黄河改道涉及数郡之地。」
「牵扯百姓之数,更是多达百万之巨。」
「若无有效应对之策,恐黄河沿岸必生祸端。」
话音落罢。
朱宗廷缓缓端起面前已然冰凉的茶水。
手掌微颤地将那冰凉茶水缓缓送入口中。
一盏冰凉茶水入肚后。
朱宗廷身躯微颤地缓缓低声开口说道:「内内内忧外患,吏吏吏治不清」
「国国之不和,此此乃亡亡国之象啊。」
朱广礼望着在自己引导下渐渐梳理完部脉络的朱宗廷。
沉默片刻后方才缓缓点头再度问道:「燕王殿下于这一件件大事中,所扮演的是何角色?」
此言一出。
朱宗廷瞬间愣在当场。
宁静。
落针可闻般的宁静。
死一般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
许是一个时辰之久。
又许是两三刻钟。
朱宗廷渐渐回过神来,低声喃喃道:「关中赈灾是王爷平息的。」
「关中河道是王爷带数十万灾民疏通的。」
「宋国公张永年等数百位官吏是王爷亲手送进天牢的。」
「郑国公季开也是因王爷弹劾,而最终被满门抄斩的。」
「漠北大战漠北大战王爷没参与。」
「不!不对!那征北将军李凌是晋王殿下举荐的,晋王殿下举荐之人在一定程度上也可算」
「辽东雪灾辽东雪灾王爷已然令宋氏商行运送煤球、煤炉等取暖之物至辽东了」
「细细算来,除汉中蝗灾一事、黄河改道一事未见王爷身影外。」
「余事或乃王爷所平,或背后多多少少存有王爷身影。」
「至于王爷于这一件件大事中所充当的角色」
「自然是济世救民」
思及至此。
朱宗廷不由得陷入更为长久的沉默之中。
曾困扰其整整一夜的困惑自此彻底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则是身心的不断颤栗。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
「此事于咱们朱氏一族而言,倒也未必是件坏事。」
朱宗廷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昨夜朱怀民于那悠长
走廊中所说出的每一句话。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
「若真如我所想的那般。」
「那么父亲与族人丢官一事,当真算不得祸事。」
「若真如我所想的那般。」
「朱家未来或许会从上谷朱家,摇身一变成为京师朱家啊。」
朱宗廷心中喃喃自语道。
与此同时,其愈发地难以控制自身情绪。
身躯上的颤栗,愈发地明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