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特医官拍了拍简宁的肩膀,对她说道:“不要有负担,让自己放松点,护士长,我先去休息了,今天累得不行了。”随后,他离开了病房,留下简宁一人站在屋里。
简宁·温斯泰德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空荡荡的病床,心里很不是滋味。
(都怪我……如果我走得再快一点,就能听到他说话了,如果我再快一点……快一点……)
她无力地想,坐在了病床上,低着头,指甲深深嵌入头发,用力抓着头皮。
正当她深陷在懊悔与自责中时,一个极为虚弱的声音传入她的耳膜:
“求求您,护士长女士,求求您……“
简宁赶忙起身,举着煤油灯环视四周,在一片鼾声中寻找声音的来源,终于,她在这间病房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找到了说话的人。
“天呐……”煤油灯微弱的光使得她看清了这名伤兵,即使经过这么多天的护理工作,眼前的惨像还是令她感到震撼。
这名伤兵显然是被燃烧弹击中了,全身大面积重度烧伤,为了方便随时换药,没有为他包扎。
此人焦黑的皮肤上结了不少硬痂,部分肌肉组织与脂肪层暴露在外,身上到处都流淌着黏糊糊的的脓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一般人绝对会本能地避开。
其他伤兵受不了这味道,都躲得他远远的,把他留在病房最阴暗的角落里等死,以现在的医疗技术,如此大面积的重度烧伤是无法医治的。
无论医生护士,还是其他伤员,大家都知道这一点——这人死定了。
简宁朝着他走过去,摘下了口罩,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几乎要吐出来了,但她忍住了,没有表现出哪怕一点的嫌弃。
焦黑的面孔上张开一条缝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那可怖的,血肉模糊的东西竟然是一张嘴:
“帮我写下两句话吧,帮帮忙,护士长女士。”虚弱的声音说道。
简宁从上衣兜里拿出了纸笔,坐到了这名重度烧伤患者身旁,柔声说道:
“当然可以,你别着急,先生,慢慢说,我记着呢。”
记录工作很快完成,此人留下的遗书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关于财产的处理,和几句留给妻子孩子的话。
简宁折好纸条,放入上衣兜里,说道:“放心吧,先生,我会把你的遗愿传达到你家人的手中,我会托关系,找通信兵干好这件事的,请您放心,睡一会把,夜深了。”
虚弱的声音再度传来:“护士长女士……我……浑身上下,就像扎满了仙人掌似的……痛的……无法入睡,能不能陪我……说说话……”
“当然可以!”简宁又朝他靠近了些,她特意举起煤油灯,让伤兵能看清自己的脸。
“您……真美,大家都说您是……天堂降临于凡间的天使,一名圣洁的……白衣天使,为我们伤员带来希望,您每次来巡视都提着灯,点亮了这黯淡无光的世界……”
简宁得到如此高的评价,显得受宠若惊:“不敢当,我只是努力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而已,谢谢您对我工作的赞誉。”
“女士……我不想……悄无声息的……死去,我想说说自己的经历……给您。”
“你说吧,先生,我听着呢,”一只满是血痂脓液的手朝她伸了过来,简宁一点也不嫌弃,温柔地握住。
“我名叫……米歇尔·欧蓝德……瓦尔斯塔南部,肯特郡人,
我是个没上过学的……乡下农人之子,我的命运……在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注定了,只能赶着骡子……在田里干一辈子农活儿。
贫穷就像一场瘟疫似的,蔓延到了我们家族几代人身上,我家穷的……连件像样的冬衣都买不起……
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我报名参军了,咳咳咳!”
说着,伤兵剧烈咳嗦起来。
简宁用手绢替他清理掉嘴边的粘液,“先生,你的选择是对的,我丈夫和我说过,军人是伟大的职业,而我这些天来更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伤兵继续咳嗦了几声,似乎感觉好些了,声音也清晰了许多:“是的,军人是伟大的职业,我母亲也是和我这么说的,
但我更看重的……是皇帝陛下允诺的高额军饷……
真是难以启齿,说实话,当时的我没什么爱国心,
在这冰冷残酷的现实世界,只有金钱才能打动我的心房,我这人……是不是很自私啊……”
简宁柔声说道:“为钱而战没什么可羞耻的,先生,不管您出于什么目的走上战场,您为祖国英勇负伤已经成为客观事实,您现在是如假包换的战争英雄,会得到相当丰厚的专项奖金,您家的生活必将得到改善。”
“是啊……一笔丰厚的抚恤金……这是我所能带给家人的最后礼物……
当初刚入伍时,我还踌躇满志,希望能在部队里混出个样子来,成为高级军官……等哪天拿到高额年金的话,就能把家人接到城里住了,
可是啊……我很快发现,自己不是当官的料儿……以我这种文盲的知识水准,当军官是不可能的了……我的军衔停留在中士。”
“真是遗憾……”简宁低下头,她仿佛已经进入到伤兵的世界里,感受着他的心情。
“我所在的轻步兵连队……是个快乐的集体,大家都是同乡,我们一起入伍,当咱们瓦尔斯塔改制为帝国的时候,我们换上了新军装,天呐……我第一次穿上这么昂贵的衣服,那些闪亮的纽扣和精致的肩章……上好的牛皮长靴,乡亲们都羡慕我们,我感觉非常自豪。
军人……为国而战的绅士们……多么荣耀的职业……
那时候,我第一次有了爱国心,有了民族荣誉感,我有了远远高于金钱的精神追求,
我在教堂里面对神像发誓,要对得起这身军装,对的起夜鸮军旗……对得起人民的信任。
我们高喊着‘皇帝万岁!’参加一场场艰难的战斗,兄弟们一个个倒下,包括我的堂弟小艾尔,那孩子还没结婚呢,我亲手埋葬了他,终于……如今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