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间,就到了刘正风金盆洗手的日子,辰时刚过,刘府门前便一片车水马龙,四方来客不断。
刘家几代皆是衡山城中的大户,到了刘正风这一辈,背倚衡山派,更是成了衡山城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家里经营着当铺、车马行……林林总总,家资巨万。
刘正风金盆洗手,不但江湖众人感到不理解,便是刘正风的家人也感到莫名其妙。
身为衡山第二号人物,声名远播,正值壮年,却突然退隐江湖,吹箫课子,着实是让人奇怪。
家人虽对此事有些疑惑,但想到以后能安安心心的过日子,再不用担心江湖恩怨,倒也欣然接受。
说来当年大明以教派势力起家,立国后,各处帮派教会众多,朝廷虽极力打压、安抚。也惟有洪武、永乐两代,国家武力鼎盛,江湖暗弱,能控暗中制住局势。
而后历代,明朝国力虽越发蒸蒸日上,但久不经战事,兵甲不修,对江湖的掌控越发不济。从而给了江湖势力滋生壮大的土壤。
一个个江湖势力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十多人聚在一起便是一帮,三五人结成兄弟便是一会,稍微想出几招粗浅的武艺,便敢立下一派,自封开派祖师,纷纷扰扰,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便如此刻,刘府门前,前来祝贺的宾客花名册上,就有帮主、会主三十多人,一派掌门也来二十多位。除了武林中素有威望的各大门派,便是那些半黑半白的江湖势力。
这些名门大派的来客,和一些前辈高人,自是有刘正风亲自出来迎接,那些小鱼小虾,便有门人弟子接待。
待到午时,刘府已是贺客云集,挤挤攘攘,院子里摆开一溜流水席,里里外外,怕不下二百余桌。
五六百位远客流水般涌入,丐帮副帮主张金鳌、郑州六合门夏老拳师率领了三个女婿、川鄂三峡神女峰铁老、东海海砂帮帮主潘吼、曲江二友神刀白克、神笔卢西思等人先后到来。
这些人有的互相熟识,有的只是慕名而从未见过面,一时大厅上招呼引见,喧声大作。
天门道人和定逸师太等人分别在厅内安坐,见来客之中,有的固然在江湖上颇有名声地位,有的却显是不三不四之辈。暗暗腹议刘正风身为衡山派高手,这般不知自重,结交了这么些不入流的江湖中人。
很快,随着迎宾一声唱喏:“华山岳掌门到。”
作为名满江湖的君子剑,金盆洗手大会唯二出场的名门正派的掌门人,刘正风自然极为重视,迎宾话音一落,连忙起身相迎,岳不群甚是谦和,满脸笑容的致贺,和刘正风携手走进大门。
众多好汉自然听过君子剑的大名,纷纷伸长脖子,打量过去,场中不免为之一静。
贺客中,以天门道人身份资历最长,此刻竟也哈哈大笑着起身相迎,定逸师太、闻先生、何三七等人见了,也不免跟着起身迎去。
众人一阵客套寒暄,纷纷落座。岳不群名字虽然叫作“不群”,却没有自作清高,来宾中许多藉藉无名,只要过来和他说话,岳不群同样和颜悦色,和他们有说有笑。
厅内众人各自闲谈,刘府中又有各路宾客陆续到来。眼看吉时已近,刘正风正要返入内堂,由门下弟子招待客人,忽听得一声唱诺:“武当派清和、清仁二位长老到。”
刘正风心中不免一震,随即大喜,他金盆洗手一事,自然给武当少林发了帖子。
不过,作为武林的泰山北斗,按照往常的惯例,这种事情,基本上派一个弟子出面,没曾想,武当的二位长老竟然来了。
刘正风不敢怠慢,当即出去迎接。
厅内群雄也是一片哗然,武当向来超然世外,对这些俗事多半不加理会,不想今日两位长老来自,便是一派掌门也难有这么大的面子,这刘正风当真是好本事。
刘正风把几人迎入厅内,请各人就座。
依照武林中的地位声望,泰山派掌门天门道人年龄和辈分最大,该坐首席,只是五岳剑派结盟,天门道人和岳不群、定逸师太等有一半是主人,不便上坐,武当二位长老也是推辞不坐,众人群相退让,谁也不肯坐首席。
无奈居中那张太师椅便任其空着,群雄纷纷坐定。
这时,米为义忽然端出一张茶几,上面铺了锦缎。向大年双手捧着一只金光灿烂、径长尺半的黄金盆子,放在茶几之上,盆中已盛满了清水。
正在这时,忽听得门外砰砰两声铳响,跟着鼓乐之声大作,又有鸣锣喝道的声音,显是甚么官府来到门外。
群雄一怔之下,只见刘正风换了崭新熟罗长袍,匆匆从内堂奔出,群雄欢声道贺。刘正风略一拱手,便走向门外,过了一会,见他恭恭敬敬的陪着一个身穿公服的官员进来。
大家都感奇怪:“难道这官也是个武林中人?”
只是,这人虽衣履皇然,但双眼昏昏,一脸酒色之气,显非有武功在身。
大伙不免猜测,刘正风是衡山城一地豪强,平时免不了要结交官府,今日是他大喜的好日子,地方上的官员来敷衍一番,那也不足为奇。”
那官员昂然直入,居中一站,身后的衙役右腿跪下,双手高举过顶,呈上一只用黄缎覆盖的托盘,盘中放着一个卷轴。
那官员躬着身子,接过了卷轴,朗声道:“圣旨到,刘正风听旨。”
群雄一听,都吃了一惊,刘正风金盆洗手,封剑归隐,那是江湖上的事情,与朝廷有甚么相干?怎么皇帝下起圣旨来?
难道刘正风有逆谋大举,给朝廷发觉了,那可是杀头抄家诛九族的大罪啊。
各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这一节,登时便有不少人站了起来,沉不住气的便去抓身上兵刃,料想这官员既来宣旨,刘府前后左右一定已密布官兵,一场大厮杀已难避免。
哪知刘正风什么都没说,默默的走上前,双膝一屈,便跪了下来,向那官员连磕了三个头,朗声道:“微臣刘正风听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厅内群雄一见,无不愕然。
那官员展开卷轴,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南湖巡抚奏知,衡山县庶民刘正风,急公好义,功在桑梓,弓马娴熟,才堪大用,着实授参将之职……”
刘正风又磕头道:“微臣刘正风谢恩……”站起身来,向那官员弯腰道:“多谢张大人栽培提拔。”
那官员捻须微笑,说道:“恭喜,恭喜,刘将军,此后你我一殿为臣,却又何必客气?”
刘正风道:“小将本是一介草莽匹夫,都是当道恩相、巡抚大人和张大人的逾格栽培。”
那官员笑道:“哪里,哪里…”
刘正风转身从弟子手中取过一个锦囊包裹,笑道:“些许微礼,不成敬意…”
那张大人哈哈大笑道:“自家兄弟,刘大人却又这般多礼。”
说着使个眼色,身旁的差役便伸手去接。那差役接过盘子时,双臂向下一沉,显然盘中之物分量着实不轻。
那张大人顿时眉开眼笑道:“小弟公务在身,不克久留,来来来,斟三杯酒,恭贺刘将军今日封官授职,不久又再升官晋爵,皇上恩泽,绵绵加被。”
早有左右斟过酒来。张大人连尽三杯,拱拱手,转身出门。刘正风满脸笑容,直送到大门外。只听鸣锣喝道之声响起,刘府又放礼铳相送。
这一幕大出群雄意料之外,人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各人脸色又是尴尬,又是诧异。
来到刘府的一众宾客虽然并非黑道中人,也不犯上作乱,但多是一方豪强,在武林中各有所持,均是自视甚高,与官府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见刘正风趋炎附势,给皇帝封一个“参将”的武官,便感激涕零,大拍马屁,还敢公然行贿,心中都尴尬不已,有些人忍不住便露出不虞之色。
不少来宾便想:“看这情形,他这顶官帽定是用金银买来的,不知他花了多少黄金白银,才买得了巡抚的保举。刘正风向来为人正直,怎地临到老来,利禄熏心,做出这种事来?”
刘正风仿佛对此看不见,旁若无人的站起来抱拳团团一揖道:“众位前辈英雄、好朋友,各位远道光临,刘正风实是脸上贴金,感激不尽。”
“兄弟今日金盆洗手,从此不过问江湖中事,各位想必已知其中原因。兄弟已受朝廷恩典,做一个武官。常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江湖上行事讲究义气,国家公事,却须奉公守法,以报君恩。这两者如有冲突,叫刘正风不免为难。”
“从今以后,刘正风退出武林,我门下弟子如果愿意改投别门别派,各任自便。刘某邀请各位到此,乃是请众位好朋友作个见证。以后各位来到衡山城,自然仍是刘某人的好朋友,不过武林中的种种恩怨是非,刘某却恕不过问了。”说着又是拱手一揖。
群雄早已料到他有这一番说辞,本来在这情景之下,各人应纷纷向刘正风道贺,恭维他急流勇退、淡泊名利。
可眼下这个情景,一千余人济济一堂,竟是谁也说不出口,一时之间,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大厅里鸦雀无声。
刘正风见众人皆不说话,轻叹一口气,手一翻,从袍底抽出长剑,双手一扳,拍的一声,将剑锋扳得断成两截,顺手让两截断剑堕下,嗤嗤两声轻响,断剑插入了青砖之中。
群雄一见,皆尽骇异,自这两截断剑插入青砖的声音中听来,这口剑显是砍金断玉的利器,以手劲折断一口寻常长铁剑,以刘正风这等人物,自是毫不希奇,但如此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折断一口宝剑,则手指上功夫之纯,实是江湖难得一见的造诣。
不少人心里暗叹“可惜,可惜!”不知是可惜这口宝剑,还是可惜刘正风这样一位高手,竟然甘心去投靠官府,从此形同陌路。
五岳剑派虽没有什么“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训诫,但对自身佩剑的重视程度可想而知,此刻刘正风断剑明志,可见他心中当真是下定决心。
众多英雄好汉见此,心中不免一叹。只是人各有志,他一心想退出江湖,也勉强不来。
说话间,众弟子早已把盛满清水的金盆备好,刘正风脸露微笑,捋起了衣袖,伸出双手,便要放入金盆。
依照江湖规矩,如这双手放入金盆稍稍沾水,便算行了金盆洗手的规矩,从此以后,无论过往与江湖有何恩怨,都要一笔勾销,等于江湖中此后就没了这号人物。
谁知这时忽然传来一声断喝:“且慢!”
刘正风微微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大门口走进四个身穿黄衫的汉子。这四人一进门,分往两边一站,又有一名身材甚高的黄衫汉子从四人之间昂首直入。
他手中高举一面五色锦旗,旗上缀满了珍珠宝石,一展动处,发出灿烂宝光。许多人认得这面旗子的,心中都是一凛:“五岳剑派盟主的令旗到了。”
只见他快步走到刘正风身前,举旗说道:“刘师叔,奉五岳剑派左盟主旗令,请刘师叔金盆洗之事暂行押后。”
刘正风眉头一皱,问道:“史师侄,不知左盟主何意?”
史登达神色冷峻道:“弟子乃奉命行事,请刘师叔接令…”
刘正风脸色微变,怪不得五岳剑派只有嵩山一直未有人到,不免叹道:“当年我五岳剑派结盟,约定攻守相助,维护武林中的正气,遇上和五派有关之事,大伙儿须得听盟主的号令,原是不错。”
“不过在下今日金盆洗手,是刘某的私事,既没违背武林的道义规矩,更与五岳剑派不相干,请史贤侄转告尊师,刘某无法从命,请左师兄恕罪。”说着双手便要伸进盆里。(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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