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攸的出现又消失,犹如不起眼的涟漪,很快就被周钧抛到了脑后。
北里三曲的俘隶名录,周钧终于修好,并交给了程主事。
最近几日里,周钧空暇了下来,每日只是来都官司点卯应名,接着便是无所事事的看看书、写写字。
日子在一天天的过去,转眼间,时间来到了七月初六。
听见放廨的钟声,周钧拿起行囊,与周遭的同僚打过招呼,便出门向外走去。
一路行在街上,周钧看着皇城内外的景色,心中想道,自来这大唐,再到今日,算算已经快三个月了。
原本不过是一奴牙家中的纨绔子,如今却也身穿吏袍,入了尚书省当差。
人生之事,当真难料。
走出安上门,周钧来到坊街上,看见沿街的商铺里,卖的尽是些七彩针线和魁星祭告,想起明日就是七月七日,也是俗称的七夕节。
七夕又恰逢休旬,若娥和解琴打算在明日的上午,在平康坊的南场里,搭建戏台,正式上演西厢记。
西厢记的戏本,排练已有数次,几无差错。
服装、道具和乐工,在尹玉和虞珺娘的帮助下,也已经全部到位。
由于西厢记话本的造势,长安城内的民众们,对于即将上演的这场戏,早已是翘首以盼。
周钧一边想着一边取了乘马,一路奔波,赶回了灞川别苑。
入了苑门,周钧先去了中苑寻庞公。
没料到,在院中晒书的老迈部曲,告诉周钧,庞公带着玉萍大清早就离开了别苑,去了长安皇城。
周钧无奈,只得又回了自己的小院。
刚一进院口,就看见画月和柔杏二女,坐在院中的月牙凳上,正拿着针线在那里引着。
抬头瞧见周钧,柔杏先是一愣,接着脸色通红的站起身,向前者行了万福,便匆忙离开了小院。
周钧走到画月身边,看见她手中的针线,笑着问道:“开始学女红了?”
画月举起手中的一根针,对周钧没好气的说道:“你瞧瞧这针,哪有用这个来缝衣裳的?”
周钧仔细一看,只见那针不似寻常绣针,针身上却有九孔之多。
画月又说道:“柔杏告诉我,大唐女子过这七夕,要在月亮出云之时,用七彩线穿过这连孔针,接着再快速许下一愿,连许三年,愿望便可成真。”
周钧失笑道:“许个愿,却这么麻烦。”
画月:“七夕许愿,这已经是最简单的法子了。”
“柔杏还告诉我另一个许愿的法子,七夕当晚,用木盒装着瓜果,再朝里面放入一只喜子(蜘蛛),第二天起来,倘若蛛丝成网,便意味着成巧,愿望自然能实现。”
周钧听了摇头:“这法子,更加古怪。”
画月抛下针线,无奈说道:“所以我说了,大唐人就是麻烦。”
周钧对画月说道:“今晚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入城。”
画月问道:“入城做什么?”
周钧微笑说道:“你先别问,权当是惊喜吧。”
画月一脸疑惑,最终也没追问,心中却是开始期待起来。
周钧找来院中的一张折椅,慢慢躺了下去,看着天边火烧云一般的晚霞,长叹了一口气。
画月搬着凳子,坐到周钧的身边,看着他说道:“你看上去要比上次更累一些了。”
周钧:“有吗?我最近几日倒是清闲的。”
画月摇头道:“倒不像是身体上的劳累,却是那种……心累。”
周钧闻言,身体一僵。
画月:“我的父亲曾经说过,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台天平。”
“金钱、权力、亲情、信仰、良知、责任、未来……这些砝码,会不断的出现在天平的两端。”
“人的一生,最痛苦、最疲累的事情,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来维持天平两端的平衡。”
周钧转过头,看了一眼画月,点头说道:“你的父亲,听起来,是一位智者。”
画月微笑说道:“他的确是,那么你的父亲呢,他难道就没有说过类似的话语吗?”
周钧的眼神,一瞬间失去了焦距:“我的父亲……”
当晚,躺在厢房床上的周钧,在睡梦中,回想起了前世的一段往事。
那是一个蝉声不止的夏日,刚刚参加完高考的周钧(许啸),坐在家中,陪着父亲说着话。
看了眼桌对面身形瘦削、戴着黑框眼镜的父亲,周钧低下头,开口说道:“爸,我不想继续念书了。”
没有责骂,没有质问,周钧的父亲只是在等待着答案。
周钧又看了眼父亲,壮着胆子说道:“我有一个同学,高中毕业之后,想去南方打工。”
“我问了条件和工资,听起来挺好的。”
父亲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们之前谈过的,报考警校,你分数够吗?”
周钧:“上部属警校需要一本线,我恐怕够不上。省属警校分数低一些,说不定还有些希望。”
父亲轻声说道:“如果你想问我的意见,我还是建议你去报考警校。”
周钧急道:“爸,只要去打工,我就可以存钱支付你的手术费……”
父亲摆手说道:“我那个病,晚几年再动手术,也不碍事。”
见周钧面有不甘,父亲推了推眼镜,又说道:“我知道你喜欢历史,不喜欢当警察。但是职业和爱好之间,是没有任何冲突的。”
周钧:“就像你说的那样,职业和爱好之间没有冲突。那我现在也可以出去打工,等到有钱之后,再去大学读一个历史成教专业。”
父亲摇摇头,思考了好一会儿,问起了另一个问题:“你可知道,为何我让你从小就去看那些历史书籍?”
周钧看了眼父亲,说道:“因为你是历史老师?因为家里的历史书籍堆积如山,最好打发时间?”
父亲笑着摸了摸额头,开口说道:“人呢,一辈子很短很短。”
“在人活着的时候,大多想的都是如何开心,如何娱乐,很少有人能够沉下心来,去想一想死之前该做些什么。”
“我让你从小就去背那些历史书籍,或许在你看来,不过都是一些无聊之事。”
“但是,那些书籍中所记载的事情,与其称作为历史,不如把它们叫做活录。”
周钧不解:“活录?”
父亲:“在史册上,帝王公卿,贩夫走卒,每一句记录他们言行的话语,都代表着一个人曾经活着的痕迹。”
“你可以从这些痕迹中,看出不同人生的轨迹,不同价值的态度,不同命运的抉择。”
“而这些活录,都是让你这一生,不再虚度光阴,不再迷惘尘世的亮光。”
“无论任何时候,看清未来前进的方向,不要被眼前那些琐事所左右,这才是你活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