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川别苑,湛露院。
此时的宋若娥,坐在燃香的书房之中,未着粉黛,一身宽袄,随意用一根木簪盘起了头发,正在案台前奋笔疾书。
门外来了婢女,小心走到书房前,又轻声说道:“居士,解都知来了。”
宋若娥笔耕不辍,说道:“让她进来。”
婢女掀开门帷,解琴矮身走进书房,瞧见宋若娥的模样,开口问道:“你这是有几日没出门了?”
宋若娥一边写着字,一边说道:“戏本正写到紧要处,哪有功夫出去闲逛?”
解琴将脱下的绒皮坎肩,递给一旁的婢女,坐在宋若娥的身边,说道:“写戏本固然重要,但也不能把身子累坏,我上次来见你,你也是这般拼命。”
宋若娥终于停下了笔,面朝解琴问道:“你这次来,还是为了北里的事情?”
解琴点头道:“时近年底,听说灞川街市要再一次扩建,北里原本只占了两处小楼。中曲和南曲的假母和牙头们商量,想要共同筹钱,买下扩建中的一半街区。”
宋若娥翘着腿,随手拿起案台上摆放的糕点,边吃边说道:“买下一半街区?说的轻巧……灞川这里,没有长安城中那么多的规矩,而且也不用受那官府盘剥,私密和安全也有保证,不少富商官员和商行货栈,都想在这里置办宅子。北里那群老狐,不过是想要先下手买下宅子,或租或卖,做个地主罢了。”
解琴见宋若娥坐没坐相,吃没吃相,糕点的落渣掉的满身都是,不由皱眉道:“你瞧瞧自己现在的样子……从前在北里的时候,样貌身段无可挑剔,哪有人能比得上你?如今来了灞川,言行举止不思得体,怎么还不如坊间的仆妇?”
宋若娥嗤笑道:“从前在北里,那帮牢骚满腹的文人贵客,肚里的墨水没有几两,天天还对女子品头论足。如今来了灞川,再也不用见到那群人,我又何须以色相示人?”
这话说得刺耳,解琴被气的不轻,指着宋若娥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伸出手,用力掐向后者的腰肢,以作解气。
宋若娥躲着解琴,又笑着问道:“莫闹,我问你,北里人想要在灞川购买宅子,后来如何了?”
解琴缓了口气,瞪着宋若娥说道:“还能怎样?他们知晓我与灞川相熟,便遣了我来做说客。”
宋若娥:“你要为了此事,去见庞公?”
解琴摇头说道:“灞川街市,庞公虽然身为主家,但不喜俗务,故而将打理都交给了下人。”
宋若娥:“下人?”
解琴:“这些事,本应是周二郎管辖,但他去了凉州职事,所以现在都由他房中的婢女画月,暂为代管。”
宋若娥:“画月,就是那个大食婢女?”
解琴:“是。”
宋若娥:“我瞧她年纪尚弱,又是外蕃,灞川街市林林总总的杂事,她一个人能管得过来?”
解琴:“你们同处一个宅子之中,怎么还不知她的本事?画月虽是大食外蕃,但精通多国语言,又精于账房算术,而且遇事果断、公正无私,再加上她武功也高,所以别苑中人皆信服她。”
宋若娥听罢,不由轻叹。
就在解琴还想说话的时候,有婢子急冲冲来到书房门前,气喘吁吁的说道:“居士,解都知……”
宋若娥瞧了一眼婢女,没好气的问道:“走水了?发洪了?三清道君显灵了?什么事如此慌张?”
婢女长长喘了口气,说道:“是,是周二郎!他从凉州回到灞川了!”
听见这话,宋若娥和解琴俱是一愣。
接着,解琴站起身,朝婢女问道:“何时的事?”
婢女:“就在刚刚,周二郎入了中苑,往庞公那里去了。”
宋若娥一个激灵,起身想要出门。
脚下猛地一顿,她又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连忙朝那婢女说道:“把螺黛、香蓿、胭脂还有沈麝,统统取来!”
解琴闻言,站在一旁,嘴角含笑的瞧向宋若娥,只把后者瞧的面红耳赤。
恼羞成怒的宋若娥推了一把解琴,说道:“笑什么,你也来帮我!”
堂中,庞忠和看向面前躬身施礼的周钧,一边努力坐直身体,一边拍着后者的胳膊,大笑着说道:“好!好!”
周钧抬起头来,看向庞公。
或许是放下了寿王的心结,庞公半年未见,整个人发福了一些,精气神也要好上了许多。
周钧接过玉萍递来的姜汤,喝了一口,暖了暖身体。
庞公朝周钧欣慰说道:“二郎在凉州的事,咱家都知晓了。王忠嗣在折子里,难得不吝赞美之词,就连圣人见了,也连连称奇。”
周钧拱手说道:“钧解决那粮荒之事,也是机缘巧合。”
庞公笑道:“莫要过谦。”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殷大荣人未至,声音却先传了过来:“二郎回来了?”
周钧看向门口,刚想行礼,瞧见殷大荣的一瞬间,不由一愣。
以往印象中那个白白胖胖、宛若笑佛一般的殷大荣,如今却瘦了一大圈,气色也瞧着憔悴了许多。
周钧心中吃惊,但礼数依旧不减。
殷大荣绕着周钧走了一圈,口中啧啧道:“二郎去了一趟凉州,人又高了些,也壮了些。”
庞公朝殷大荣说道:“外面天寒地冻,你不在宅中好好养病,出来作甚?”
殷大荣笑道:“二郎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我总要来看看。”
周钧听见,向殷大荣问道:“殷公身体不适?可请了大夫?”
殷大荣摆手说道:“瞧过了,不碍事。”
周钧见状,也不好再问。
三人在书房中说了一会儿话,庞公让周钧先回去休息。
周钧应了,便出了院子。
走出院门,没走几步,周钧瞧见别苑的中街上,站着两位貌美女子,走近一看,原来是宋若娥和解琴。
周钧有半年未见这二女,今日相见,颇有几分感慨,开口说道:“别时花如锦,人归暮雪时,二位好久不见。”
宋若娥立在雪中,瞧见周钧,原本口齿伶俐的她,微微张开嘴巴,纵然心中有百般心思,真的见了面,却又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解琴见状,对周钧问道:“二郎此番回长安,打算逗留多少日子?”
周钧想了想,回道:“大概要留到明年三月吧。”
解琴拍手笑道:“那便好……寻个日子,妾身做东,还望二郎来吃一杯酒。”
周钧点头说道:“那是一定。”
宋若娥犹豫了许久,终于说道:“临行前,你赠我《观世奇谈》,其中的故事,倒是有大半,我已经写成了戏本。闲暇之时,你拿去瞧瞧,再说些意见,我也好修改一番。”
周钧又点头应了。
出了中苑,周钧走到外苑之中。
来来往往,有认出他的人,停下脚步,躬身行礼,称他一声周二郎。
周钧走走停停,终于来到自己小院的门口。
站在门口,朝内看去,周钧见院内空无一人,不禁有些失望。
刚想抬脚,忽然背后悄无声息来了一人,伸出双手遮住了周钧的眼睛。
周钧目不能视,仔细嗅了嗅,开口笑道:“画月。”
站在周钧身后的画月,松开双手,好奇问道:“你怎知是我?”
周钧:“大食贵女自幼服食香料,难不成你忘了?”
画月无奈,只能走到周钧的面前。
周钧朝她看去,许久未见,或许是练武的关系,画月的身子骨渐渐长开,再也不是从前的一团孩气,却是隐隐有了几分美人胚子的意味。
但最让周钧感到惊奇的,却是画月的双眼。
原本宛如琥珀一般的眼眸,随着年龄的渐长,隐隐开始泛着些许闪烁的光芒,不似从前那般沉寂无波,如今看上去,更加贴近于倒映在湖水中的明月一般。
画月站定在周钧的面前,先是清了清嗓子,接着效仿唐人的礼节,行了万福,最后开口说道:“妾身恭迎二郎。”
周钧被画月的此举给逗乐了,笑着说道:“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