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每年元日,长安或是洛阳有大朝会,在外职事的官员,倘若公务繁忙或者路途遥远,可以向朝廷说明缘由,不出席大朝会。但在此之前,必须将一年的作为和政绩编纂成册,托官驿发往长安,以供阚录。
眼下,距离天宝七载结束还有一个月。www.y.
周钧任河西互市监,又领陇右转运使兼采访使,职务颇多,任务繁重,需要总结的工作自然也就庞杂。
但这些工作中,唯有一项是最关键的——大碛商路。
天宝六载的年底,周钧曾经在李隆基和李林甫面前夸下海口,说是经营大碛商路,可以为朝廷赚得两百万贯。
两百万贯是个什么概念?
天宝七载,整個大唐,全国上下总共890万户,每户每年需要缴纳户税250文,一年下来加在一起也才不过两百万贯。
所以,周钧口中的两百万贯,在李隆基和李林甫听来,更像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言壮志。
圣人和右相,当时虽然没有驳斥周钧,只是说了几句勉励之语,但二人心中,还是压根不信此事,只不过不想打击年轻人的自信罢了。
毕竟,沙州敦煌郡的每年商路税收,只有少到可怜的一万多贯。
在李隆基看来,周钧到了敦煌,对大碛路的一年经营,如果能将税费收入提高到三十万贯每年,就已经算是交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至于常年经手税务的右相李林甫,则更加保守,他心中认为,周钧在一年之内,能将大碛路的税费收入提高到十万贯每年,就已经值得大肆褒奖了。
可是这二人万万没有想到,周钧在大碛商路上,舍弃了大唐州府官方收税、商户开店的经营模式,而是利用官驿垄断了整条商路的吃喝娱乐和补给买卖,彻底用大唐官营替代了商户私营,不仅向往来商户收了税,还为大唐赚取了巨额的经营利润……
这一日,收集了大碛商路上州府送来的经营账簿,周钧和画月又在焉耆找了一群账房先生,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统计出了大碛商路今年的营收。
大碛商路自天宝七载的五月份开始正式启用,到十一月底,总共接待了大大小小621只商队,接待人次超过了3万余人。
来往商户向沙州大碛路缴纳的关税、渡引和市册,加在一起,大约是五万多贯。
然而,那六百多只商队,三万多人,在大碛路上的消费、补给、食宿等等,居然达到了惊人的117万贯!
117万贯,倘若平均下去,则每个经过大碛商路的旅人,人均花费达到了35贯。
画月起初看到这个数字时,顿感不可思议,朝身旁的周钧问道:“经大碛路穿越沙州大漠,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月,这些人是怎么在一个月里花完三十五贯的?!”周钧一脸平静:“一壶冰洛烧,在长安南城的酒肆中,只卖得六十文;倘若放在西市之中,就要卖到九十文;如果是在平康坊的北里,三百文一壶……而在烈日炎炎的大漠之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卖一贯钱,不算贵吧?”
画月听见这话,也是懂了,不过又疑惑道:“在大漠中卖价高,自然无可厚非,但是那些商户,也可以忍一忍,等出了大漠,再去满足口舌之欲啊?”
周钧伸出一根指头:“理由有二。其一,来往大漠的商户,或是商队中的同僚,彼此都是熟识。起初,见到如此高昂的卖价,大家自然会收紧钱袋,不肯开销。但只要有人领了头,开了荤,又在他人面前显摆和炫耀。剩下的人或是碍于面子,或是被众人裹挟,都会抱着不能堕了身份的想法,享受上一回。俗话又说的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只要开销过这么一次,就不可能再习惯于风餐露宿的苦日子,只会越陷越深,不能自拔罢了。”
画月听得双眼圆睁:“二郎原来在经商一道,还有这本事?”
周钧摆手道:“这和经商无关,却是和犯罪的心理有关。就像诈骗犯设了一个局,说是花钱抽奖,又找来一群同伙当托。受害人起初只是旁观,见到有人不停中奖,自然心痒难耐,忍不住入了局。”
画月一愣,忍不住问道:“我好像听人说过,在大碛商路中,不仅有客栈酒肆,还有赌坊相博……莫非二郎专门找了人,在大漠中假扮商户,故意等商队上门后引诱他人消费?”
周钧连忙低声说道:“此事知晓便是……传出去实在是不光彩。”
画月翻了个白眼,又朝周钧问道:“适才你说有两个理由,另一个呢?”
周钧:“另一个理由……其实走丝绸之路的远行商队,如果走高昌商路,用时要比大碛商路多上一个多月,前者在路上各种开销加在一起,也不是小数。人人都会算一笔账,在高昌商路上两个多月的开销,与大碛商路上一个月的开销,其实二者的总额也差不了太多。既然花的钱一样,为何不让自己过得舒适一些?至少,省下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画月说了一声,原来如此。
阚点完半年的大碛路收入,画月想起一事,向周钧问道:“二郎年前曾向朝廷说过,新开的商路能赚得两百万贯,眼下通算下来,还有不小的距离。”
周钧一边在心中盘算,一边说道:“大碛商路今年五月才开放,到现在也不过才半年,距离我与朝廷的一年之约,还剩下半年。不过,眼下是十一月,气候变化,大漠已经不适合通行。从现在往后,一直到明年的三月份,大碛商路的收入怕是会大大减少。”
画月:“这么说来,只有等到来年开春,四月份的时候,大碛商路才会重开?这样的话,只剩下明年四月、五月,这两个月来实现约定了。”
周钧:“三月底,四月初,乃是商户出行的高峰期,大碛商路的营收将会有一轮爆发性增长,差不多能有四十多万贯。剩下的,以凉州、肃州、瓜州等地的互市税,作为贴补,倘若还是不足,我自己私人再补上空缺。”
画月有些疑惑:“为何一定要补足两百万贯?新商路开启的第一年,能营收一百五十万贯左右,已经是惊天的功劳了。”
周钧:“我和孔攸曾经商议过此事,第一年将大碛商路的营收定在两百万贯,只能高不能低,这是为了今后做打算。”
画月:“今后?二郎有没想过,倘若第一年就将新商路的收入定的如此之高,那么接下来的数年里,怕是每一年对朝廷的贡金,都不得少于这个数,压力实在是太大。”
周钧沉声问道:“你且想想,倘若新商路开辟成功,这里的一切步上正轨,朝廷还会让我留在西域吗?”
画月怔在原地,想了许久,最终明白了周钧和孔攸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