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部下的欢呼,儿子的祝贺,作为接受这一切荣耀的中心人物,那位身高体壮,在历史上连原本名字都没留下,却将“黄台吉”这个普通名号变成了自己专属名词“皇太极”的大清帝国开国君主却是沉稳依旧,闻言只转头看向旁边,一个约五十来岁的中年人身上:
“兄长以为如何?”
――当年老汗王努尔哈赤死后,原本定下的体制是四大贝勒共治。经过数年明争暗斗,阿敏和莽古尔泰先后被除去,只剩下了一个代善。皇太极虽然早已确立自己南面独坐的权威,但对于这位诸兄弟中最为年长,而且一向对自己颇为恭顺的哥哥还算客气。
而代善也很清楚自己的地位和身份,以及皇太极唯独留他下来的原因。对皇太极的态度极为恭谨,闻言当即躬身道:
“虎墩兔既死,蒙人从此不足为患,草原大漠尽数平定,此皆大汗之功也!”
听代善都这么说,皇太极脸色稍好,但还没等他再开口,旁边却先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可惜只是打败了一群穷鬼,抢到的牛羊牲口也少,还顶不上这回出兵的消耗……若是就这样回去,今年恐怕都过不下去了。”
一听这丧气话,旁边豪格自是勃然大怒,只是当他转过头,看到那个胆大妄为的发言者时,却只是咬了咬牙,居然没敢开口。
――这个胆敢皇太极面前炸刺儿的家伙虽然年纪比他还要小三岁,今年只有二十二岁,可从辈份上算,却是他不折不扣的叔父。而且无论是手中统领的牛录实力,还是在八旗中的身份,都要远远强于他。就连对外作战的功勋上,也素来都能将豪格压得哑口无言。
此人当然就是努尔哈赤的第十四子,正白旗主,爱新觉罗?多尔衮。这是个极其聪明的家伙,别的不说,能够在皇太极这种心狠手辣的强势君主手下混出头,不懂得能屈能伸,没有相当的察言观色技巧可做不到。
比如这一回――虽然多尔衮的语气和言辞都不太恭敬,但皇太极居然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反而微微点头道:
“墨尔根戴青所言甚是,这一战虽然取胜,我们的困境却并未解除。”
这句话可着实让豪格大吃了一惊――父汗居然没发火?他不敢招惹多尔衮,可不等于自家亲爹不能啊。要知道当年身为四大贝勒之一的莽古尔泰都常常因为说错一句话,或者仅仅是“态度不恭敬”而被父汗罚没牛录丁口。多尔衮的身份虽尊,比起当年的正蓝旗主三贝勒莽古尔泰可还差点,父汗为何对他如此容忍?
注意到了他的诧异,年轻的正白旗主脸上不禁现出一丝冷笑――自己其实是说出了大汗想要表达的意思,在帮大汗搭梯子呢,连这都看不出来,果然虎父犬子!
果然,皇太极接着多尔衮的话题,继续道:
“去年收成不好,攻灭东江军平定辽东的行动又是功败垂成,还折了十贝勒和许多精锐。此后一整个冬天,断断续续的一直不得安宁……无论人员还是兵粮军器,损耗都太大了。”
提起此事,所有在场的后金高层人物脸色都极不好看――皇太极虽然刻意避免提起那个可怕的对手,但他们心中又怎么能,怎么敢将其忽略!
后金向来是以战养战,从敌人手中夺取给养物资,连人丁都是靠抢的,可偏偏在去年的旅顺口,死了很多人不算,还什么都没捞到,这损失可太大了。
“若是不能找地方弥补回来,我们接下来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这一回出兵,虽然平定了草原大漠,可取得的物资却是极少,根本不足以填补我们去年的损失。”
说到这里,皇太极缓缓转过身去,举起手中马鞭,指向南方:
“所以我们要往南边打,只有南边才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再次破关,攻打明国!”
多尔衮紧接着明确喊出了皇太极的下一个目标,显然是早就商议好的。可一众后金将领互相看看,脸上却都显出几分挣扎之色。
――若是从前,听说要进攻南方明国,他们可绝对不会这么犹豫,一个两个跑得比谁都快,惟恐落在后面抢少了。但如今,在经历了那个噩梦般的冬天后,他们变得“理智”了许多。
过了片刻,却还是资格最老,在皇太极面前面子最大的代善低声说出了大家的忧虑:
“明国诸军皆不足虑,可唯独那群绿皮……”
――绿皮太可怕了!这是在场所有爱新觉罗家族成员们的一致观感。要说他们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因为是大家一起凑份子,出人出兵去给十贝勒报仇的啊!
肖朗在战斗中击毙德格类,对于琼海军来说不过是顺手为之,就好像踢开一块挡路石子儿一样自然。但对于后金集团来说,这却是绝不能忍受的奇耻大辱啊――努尔哈赤十六个儿子,除了他们自己内部争斗干掉的,以及意外病死,以往可从来没有在战场上有过折损,更不用说是被最瞧不起的明国军队所击杀了。
回忆一下肖朗受伤后,海南总部那边是如何的群情激奋,再结合自从努尔哈赤以“七大恨”起兵以来与明军作战一直屡屡获胜,十几年常胜不败心气下所培养出的骄横与狂妄,大约就能想象到当时整个爱新觉罗家族是如何的暴跳如雷了。
血的耻辱,当然只能用血来偿还。有皇太极这样的强势君主在,八旗中不可能有人在此事中置身事外。各大旗主和贵人都派出了手下最优秀的勇士,共同组成了突袭部队。正面强攻不行,哪怕暗中偷袭,也要将那些可恶绿皮统统杀光!
庞雨和解席等人先前在旅顺口苦熬时,对于后金兵源源不断登岛骚扰的行动深恶痛绝。但他们却并没有深入细想过――那些后金兵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也不是玩游戏,一批怪物死光了还会刷新的。每一个能够出现在旅顺半岛上的后金士兵,其实全都是从八旗中精挑细选出来,有过至少五年以上战阵经验的勇者。
他们明知道去了之后很可能回不来,明知道要对付的敌人拥有极为可怕的武器,先前已经杀死了大批族人和同辈,却依然敢于坐着小划子和独木舟,在最寒冷的严冬气候下,只携带最少的给养和装备,在没有后方支援的情况下前往半岛上寻机刺杀绿皮军统领――这样的勇士在整个女真军事集团中也是属于最宝贵的财富。
――然后他们就真的再也没回来,就那么白白消耗掉了。琼海军和后金兵在旅顺半岛上玩了一冬天的游击与反游击作战,最终统计下来,前后干掉的敌人数量大约是三四百人。解席还说幸好后金投入的兵力不算太多,还在他们能应付得了的范围。却不知这些人能够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本身就已经是经历过了极为残酷的淘汰。
――单舟渡海,遇到个浪头就随时可能倾覆或是被短毛海军巡逻船发现后撞沉的风险;在滴水成冰的寒冷冬夜中,潜伏在皑皑积雪中却不敢生火取暖,只能硬熬的无奈;以及身体略有生病或受了点小伤以后完全没有恢复条件,越拖越重的凄惨……得不到后方支持,大跃进式的“特种作战”就是这么麻烦!就连北纬所率领的侦察大队,每一次行动时都必须要将后勤保障放在第一位,后金兵敢这么玩,损失不大才怪。冷酷的自然环境和最基本的军事原则可不会因为那些后金兵是本地人而有所宽贷。
――解席他们只碰到三四百人,但各大旗主拼拼凑凑,派出来的突袭者其实至少超过一倍,足有七八百,近千之众!这些人如果用在正规战阵之上,披坚执锐正面强突,哪怕是在萨尔浒之战这种决定性的大会战当中,只要被投入到关键地点,关键时机,也足够改变一场大战的进程了。
然而在这个冬天,他们被派往旅顺口以后,全都无声无息的消失掉了。也许在文德嗣收到的海军巡逻报告中会记上一笔“某月某日,巡海时撞沉后金小船一艘”,又或者是东江军中某个伐木工人发现在一棵树下倒卧着几具冻僵尸体,啐一口晦气,换另一棵树去砍伐……仅此而已。
人数上的损失不算多,但对八旗勇士们的心理打击却是深入骨髓。先前正面作战是完全打不过,如今发现所谓“本土优势”,“勇士气魄”也都不能依仗,这可如何是好?
所以此刻,听代善公然将“绿皮”二字宣之于口,就连皇太极脸上都显示出一种混杂了愤怒,厌恶,以及虽经努力控制之下,却依然难以完全掩饰的恐惧神情。只是他作为大汗,当然不能在这方面显出任何怯意,于是便又看了多尔衮一眼。
后者果然立即理解了这位哥哥兼主子的心意,当即大声道:
“俗话说‘南人善舟,北人善马’,那些绿皮听说乃是明国最南边的军队,原本也是千里迢迢浮海而来,他们的舟船巨炮果然厉害,可总不能开到陆地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