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孔府那厚厚的大门,被亲兵重重的敲响。
这些日子,孔府看门的仆役很快活。主家发了话,大门紧闭不开,任由外头风风雨雨,不与孔府有半分干系。
正因为,往日看门的仆役便难得有了偷闲的机会,好与府里的女娘们做些瓜田李下的事情。
今日但是因为家主衍圣公孔讷要南下入京觐见皇帝陛下,所以府上早早就做了准备。
待送走了家主,门房也不乐意到处吓跑,便缩在府门后头的小屋里。
当府门外传来阵阵敲门声,几名门房心中一跳,立马从床上、榻上站起身。
孔府外,官兵敲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
“谁啊?”
“若是登门拜访的,请递了帖子,我家主人看见了,自会往后安排会面。”
门后,传出了门房的回应。
这是规规矩矩的话。
府门外的官兵停了下来,一人走上前,正色沉声道:“监国皇太孙殿下驾临,要登门拜竭孔圣凋像。”
“我家老祖岂是谁人都能拜竭的?”门板后面,是门房的调侃声,只是很快便是一阵脖子抽抽倒吸凉气的声音发出:“是……是……是太孙殿下?”
“孔府中门开!恭迎皇太孙殿下!”
亲兵挑动眉头,沉声高呼。
门后,传来了脚步声,只是声音越来越远,想来就是门房去通知孔家的人。
咯吱。
前头,孔府大门也被缓缓拉开,几名门房小心翼翼的向外探头探脑,打量着外头的人。
当锦衣卫的飞鱼服映入门房的眼帘,他们这才终于选择了相信。
“小的们拜见皇太孙殿下。”
孔府的门房将几道门尽数打开,便走出来跪在了一旁。
朱允熥在众人的簇拥下,转身侧目望着孔府那洞开的大门。
在门后,主人家还没现身,可凡入眼处,仆役婢女皆是跪在地上,静候着皇太孙殿下登门入府。
“千年的世家,规矩倒是比宫里头还要大。”
朱允熥随口的说了两句。
朱高炽在旁边附和念叨着:“孔府藏书海量,孔圣人早年学习周礼,最是注重这礼仪教化。咱们等下进去,说不定还要看到多少不曾见过的店里了。”
“殿下,衍圣公孔讷嫡子孔公鉴带着人来了。”
张志远在一旁轻声说了一句。
众人纷纷抬头,只见孔府足可以算得上是倾巢出动。
以几名孔府族老为首,孔公鉴脸色焦急的往外头走来。
谁知道父亲刚离家去往京师,原本还在河南道刚解决完叛乱之事,按理应当是继续西巡的皇太孙,会忽然就到了自家门外。
这让刚刚才合眼没多久,只想好生歇息片刻的孔公鉴心中犹如有一把火在烧着。
实在是太遭罪了。
“臣子与族人恭迎皇太孙殿下,鄙府不曾准备,未做洒扫冲洗,还请殿下见谅。”
老远的,孔公鉴便冲着府外喊着话。
他的声音很大,似乎是要让所有人都能听的清楚明白。
朱允熥就站在孔府外,不动如山。
而他也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少许后,孔公鉴和孔府族老、族人们终于是走出了府门。
朱允熥微微侧身,目光斜视着。
孔公鉴走到了最前头,和孔家的族老们拥了上来,眼神却仍然是意外。
朱尚炳先前就站到了后面,这时候看着孔家的人都出来了,便立马大呼起来:“将陛下的天子令打起来,莫要忘了规矩,回头罚了你们。”
本就有护卫仪仗职责的锦衣卫官兵,立马是将皇太孙的一幅幅仪仗给亮了出来。
随后朱尚炳才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目光幽幽的散向孔府众人。
而原本只准备行叉手作揖礼的孔公鉴,此刻脸色便已经有些难看了起来。
他与孔家族老们抬眼望向侧身的皇太孙,也不见其有所举动,倒似乎是因为长途跋涉而显得有些疲倦。
当天子令的仪仗被抬出来后,孔家众人只能无奈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臣子,拜见皇太孙殿下,恭迎皇太孙殿下入府。”
“学生拜见皇太孙殿下。”
“小人拜见皇太孙殿下。”
一时间,整个孔府前满地都是高屁股、低脑袋。
孔公鉴及衍圣公所出,皆以臣子而论。孔家族人便是无论长幼,皆以学生自称。那些个孔家的家生子,则只能以小人叙。
远方,唐可可看着这一幕,轻声开口:“现在瞧瞧,都是一样的人嘛,也没瞧出什么不同来。”
“哪里还能有不一样的人,可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张志远环抱双臂,自己迎了太孙殿下,送至孔府前,得了训话,今日便算是没什么事了,外头还得由他护卫着。
至于太孙殿下在孔府,那自然是锦衣卫们的差事。
孔家众人跪拜行礼,张志远和唐可可闲言碎语,孔府前锦衣卫张辉则已经是沉眉冷目,带着人绕过地上的孔家人,到了府门两侧。
“进!”
张辉只是简短有力的一个字,锦衣卫们便已如潮水一般的涌进孔府内。
锦衣卫进了家门,那动静自然是小不了的,顷刻间孔府里便是一阵的嘈杂动静。
朱允熥这时才想起从假寐中苏醒,眨着眼看向孔府众人:“怎么叫你们都这般大礼,快快请起。果然不愧是我朝圣人世家,衍圣公府。”
朱允熥说着话便转身正脸,走到了孔公鉴面前,他只是虚虚的伸了一下手,伺候在一旁的雨田便当即上前。
雨田打眼看向孔公鉴身边离着最近,也是年纪最长的孔家族老。他便上前,伸出双手拖住此人的双臂。
雨田虽是内侍宦官,身子骨却是打磨的甚好。初见自己随意之下,竟是托不起这孔家的老东西,对方也不懂规矩顺着自己便站起来。
雨田心中冷笑一声,右脚脚尖在地上默默的搓动了一下,他双臂先是下压,随后胸中憋着一口气。
在众目睽睽之下,雨田便一下就将那孔家的族老给托了起来。让这名族老,原本抱着的跪下容易,起来难的心思瞬间落空。
孔公鉴及族中人见今日已然是接连吃瘪,也不在较一时的劲,拱手起身。
“谢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嗯了一声,便提起脚步由孔府中门往里走去。
他不说话,跟在身边的朱高炽便只好充当起沟通的人,不时与孔公鉴说着些乏味却经久不衰的话题。
整座孔府占地数百亩,有厅堂楼房四百多间,兴建于洪武十年,九进庭院,三路布局。
由孔府中门而进,朱允熥并未往孔府中路前衙三堂六厅过去,而是顿足稍停,目光望向西北侧。
“想了想,孤还是头次来曲阜,拜竭孔圣,该是去孔庙才是吧?”
已经侧身在前恭迎朱允熥的孔公鉴脸色又是一变。
进了府却要转去孔庙。
孔公鉴躬身低头含笑:“殿下乃千金之躯,钦命御赐,权同陛下。殿下初临鄙府,已使之满壁生辉,臣等莫不从之。”
朱允熥侧目看向说完话,满脸笑容的抬起来看向自己的孔公鉴。
他抖了抖衣袍,轻声随意道:“孔府世居曲阜,孤原以为乃耕读传家不问世事,倒是不晓孔府竟也知晓诸多天下事。”
皇太孙对孔家不满。
当朱允熥这一番话说出口后,孔公鉴的心都已经提到嗓子眼了。尤其是在如今孔府被上万官军包围的情况下,这不得不让孔公鉴打起十二分的精力,去思考去应对。
父亲临走时的话还回荡在孔公鉴的脑海中,所有的得失都大不过孔家的万世传承。
孔公鉴抱起双手:“臣等先为黎庶,再为大明臣下,耕读之余,亦是望我朝社稷万年。陛下当年赐恩建府,设前衙三堂六厅,许官入府商议国事,想来亦是希望臣等能于耕读之余,莫要两耳不闻天下事。”
孔公鉴不住解释着,众人也一句往孔府西面的孔庙而去。
朱允熥却是忽的伸手一指。
“是往这边走?”
孔公鉴以及跟随其后,躬身低着头小心随行预备伺候的孔府众人,纷纷一愣。
这皇太孙言辞跳跃,完是出人意料。
孔公鉴无可奈何,望着自家的西侧门,恭敬点头:“回殿下,过此门往前便可入孔庙,只是近来……”
他正要说些近期孔庙因为张志远那帮人胡作非为,里头满是尘土,显得颇为杂乱。
朱允熥却是抢过话:“孤在宫中时,常与圣贤文章往来,今日能拜竭圣人,足平一愿。”
旋即,朱允熥已经是迈步出了孔府西侧门,到了外头往孔庙而去。
大抵是这时节为了方便孔府中人往孔庙去,孔庙东墙上开了个小门。
推门而入,便是孔庙主殿大成殿。
此时大成殿倒非是后来的,却也营造精湛。五间开面,顶铺琉璃瓦,造琉璃构件。
乌泱泱一群人,各怀心思到了大成殿前。
孔家的仆役已经是急急忙忙的,将大成殿五间开面尽都打开。
顷刻间,至圣先师孔圣人牌位画像,及儒家哲贤皆供奉于内,示于众人眼中。
当朝皇太孙要拜竭孔圣,虽然是临时而来,临时起意。但孔府还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或者说是孔府的家生子们尽了部的努力。
只用了盏茶柱香的功夫,便大致备上了一整套的流程。
朱允熥很认真,态度和模样虔诚无比,跟随着礼仪指导做完了整套流程。
等他抬起头,身穿儒服,大耳,厚鼻,大牙,侧身而躬则素手的孔子画像,便清晰的映在眼前。
他长叹了一声,叹息声里包含了许多不同寻常。
随后,朱允熥又清哼了一声。
等朱允熥转过身,孔公鉴及孔府中人便躬身低头向后退。
朱允熥澹澹的看了孔公鉴一眼,往前数步到了门槛前,这帮人便已经是纷纷都退出到了大成殿外。
朱高炽望了一眼四周,用脚尖撞了下朱尚炳的脚。
朱尚炳转过头,脸上露出疑惑。
朱高炽眨眨眼示意小憨往外头去,准备好镇场子。
可朱尚炳哪里看得懂这些,一阵的挤眉弄眼。
而这个时候。
朱允熥已经是满脸铁青,脸色深沉无比,语气冰冷道:“尔等立于孔圣前,不觉耻乎?”
已经有过无数设想的孔公鉴,终于是反应过来。
皇太孙就是来找茬子的。
孔家这一遭怕是真的要遭了!
在他身后的一众孔府族人,也然愣了神。
孔公鉴在经历了一开始的恍忽之后,也渐渐平复下来,他领着孔家的人,在大成殿前默默的跪下。
他的脸上没有不解,也没有愠怒。
孔公鉴只是平静的抱起双手,目光平静的望向朱允熥:“臣等深受皇恩,阖府卧榻之处,亦是陛下所赐建造。孔家无能,衍圣公一爵,已是朝堂文官第一,却无治国良策献于朝堂之上。
然臣等却莫敢忘了先贤教化,耕读传家。先祖杏林之下,如今还有读书声。学堂里,稚童识文认字,孔家从不忘抚育后辈,帮扶相邻,开文运昌盛。
我等莫敢忘了先祖之言,从未忘过先祖宏愿。臣等不知,皇太孙殿下今日拜竭先祖孔圣,为何会有此一问,实叫臣等愧色难堪。”
朱允熥轻笑了两声,脸上的表情也收敛了一些,只是平静的反问道:“孔府累年所为,当真瞒得住所有人?亦或是,你们给自己瞒住了?”
孔公鉴双手摊开,俯身叩首,拍击地面。
在他身后的孔家族人们,则是纷纷开口道:“我等不知所犯何罪,竟叫殿下如此猜忌。”
孔公鉴则高呼道:“臣请殿下明鉴,孔家千余人丁,忠心大明,日夜铭记朝廷恩德,勤王忠事,若是有奸佞挑拨,还请殿下慧眼分辨,也叫天下读书人都看一看,到底是何等奸佞,竟然……”
“够了。”
朱允熥有些乏了,因为连日奔波赶路,因为厌倦了这些蝇营狗苟尔虞我诈,他低声澹澹的说了一句,冲着大成殿外面招了招手。
而后,朱允熥才看向被自己打断了话的孔公鉴。
这位几乎是无可争议的唯一下一任衍圣公,竟然试图用整个天下的读书人来作为托词和说法。
朱允熥冷笑了一声,却没有更多的动作。
他在的眼里,孔公鉴还不是衍圣公,只是一个普通人,更是一个命不长寿的人罢了。
而随着他的招手,从孔庙的正门外,便有一连串的脚步声传来。
脚步声穿过大成门、杏坛,一直到了大成殿外。
是一队锦衣卫官兵,却是由田麦带队的。
这些到来的锦衣卫官兵四人一组,搬着一口口的木箱子,到了孔公鉴等人面前。
朱允熥挑了一个箱子,从殿内走了出来,屁股落在了上面,而后歪头看向殿内的孔圣像,提振声音道:“来人,关了殿门,莫要脏了圣人的眼睛。”
官兵们立马上前,将五开间的大成殿一扇扇大门给紧紧合上。
这时候,朱允熥才将最前面的一口箱子踢开。
“孔昭文,你要不要看看这些箱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朱允熥目光讽刺的盯着孔公鉴,调侃着询问。
自从官兵们带着那一口口的箱子进来后,孔公鉴便已经将头埋在了地上,强烈的预感在心中滋生着,孔家这一次恐怕要遭了。
此刻听到问话,孔公鉴默默抬起头,他只能到了箱子里是一本本账册簿子,于是便回道:“是册簿。”
朱允熥轻笑一声:“知道都写了什么吗?”
孔公鉴跪在地上的腿抽动了两下,他再一次俯身低下头:“臣不知。”
“他们说,都是孔家,是千年传承的圣人世家,这些年所有的所作所为,甚至……”朱允熥的声音在装着孔圣人的大成殿外响起,期间还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哦!这里有了,甚至还有前元时,孔家所干的那些个蝇营狗苟见不得人的事情!”
收到最后,朱允熥的声音忽的怒了,手中的账册被重重的拍在了木箱子上。
“大明到现在也不过才二十八年,孔家便多出了一倍有余的田产,你们当真是好狠的心啊!”
大成殿外,锦衣卫已经进了众多人手,四下里寂静无声,角落里原先想要熘出去通风报信的人,也已经被两名锦衣卫放倒。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靠在殿前阴凉处,双手插兜,目光澹然的盯着这些孔家人。
从他们离开洛阳城,前来山东道的时候,孔家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朱允熥又拿起了一本账册,深吸了一口气:“今天日子倒是不错,不如孤就在孔圣面前一样样的,好好的,仔仔细细的,数一数你们都干了哪些罪过!”
“二十年的光景,大明朝的兖州府,便有半府之地成了你孔家一家的了。朝廷的税赋何来啊!边军在长城外抛头颅洒热血,有多少人是兖州出去的,他们回来可否知道,自家的地都成你们孔家的了!”
“家生子不记,乡野之间有清秀出落之女,便与落红之前收入府中调教,以为……以为风雅?”
“这便是你们这群自诩圣人子孙的人干出来的事情!”
朱允熥只是翻了几下暗卫主办核查的有关孔家所犯之事的记录,便已经看不下去了。
他愤怒的拍下账册,站起身,在殿前来回的踱着步子。
五六口的箱子,皆是记录了孔府这些年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当真是罄竹难书!
孔公鉴终于是慌张了。
他身后的孔家族人们也怕了。
所有人都在地上蠕动着,犹如蛆虫一样。
“请殿下饶命!”
“殿下恕罪,我等知罪,还请殿下放过我等吧……”
朱允熥没打算放过这些人,他将面前的一口箱子踹翻在地,散落的账册挡住了快要爬到自己跟前的孔公鉴面前。
而他则是冷声道:“来人,一条条的念,念给孔府的人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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