殓尸庄,顾名思义,是收容尸体的地方,以前叫义庄,在现代社会叫太平间……许善是这么理解的。
天上的阳光刺的人睁不开眼,晴空万里,无风也无云。
许善屏住呼吸,和旁边的人一起把一具用草席卷着的尸体放到一张木台子上。
尽管闭着气,可腐臭味还是直窜脑门,早上吃的肉粥和馒头正在胃里剧烈翻滚着。
他强忍住不适,等放好尸体以后,缓缓向后退,退到几米外的地方,才敢一点点呼吸。
虽然还是很臭,不过比刚才要好许多了。
而且他还算好的,和他一起抬尸体的家伙已经跑到角落去吐了。
另一边的大铁塔手里拿个还没他巴掌大的本子,正抓着几个身上粗布衫洗的发白的汉子呼喝着问东问西。
“人啥时候死的啊?”
“大、大前天……”被大铁塔瞪着的人结结巴巴答道。
“大前天?人都臭了!怎么现在才送过来!”
“冤枉呐大人!俺们村儿离城里太远了,夜里又不敢赶路……”
“哦……”
咋呼半天的大铁塔转过身去,对着王头儿道:“禀告大人,人是大前天死的!”
“死者叫什么?”
大铁塔又扭过来身子,掐腰咋呼:“死者叫啥啊?”
“张大顺!”
“禀告王头儿,他叫张大顺!”
正要去掀草席的王头儿动作忽然一顿,把手指向了许善:“你去问!”
旁边站着的大铁塔愣了愣,带着两眼茫然,将手里的本子朝许善递了过去。
许善也惊了一下,但哪里敢推脱,应了声是,从大铁塔手里接过本子。
旁边刚才送尸体过来的几个汉子顿时畏惧的看了过来。
许善手里拿着本子,急的头上冒汗。
要问什么啊?
旁边的大铁塔正看着他,眼里带着审视和狐疑。
王头儿背着手,也在等着。
院子里所有人的视线似乎都聚到了他一个人的头上。
许善心跳如擂鼓,迈步走到桌子前,拿起上面摆着的细杆毛笔,蘸了蘸墨汁。
他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做点儿什么总比傻站着强。
他又迈步走到那几个汉子身前,翻开了手上的书册。
书册上面有字,他看了看,眼睛猛地亮了起来,一页一页翻过去,等翻到空白处时,心里面已经是稍微安定点儿了。
他稍有紧张地望向那几个汉子,那几个汉子同样紧张地望着他。
他咳嗽一声,绷着脸问道:“张家村的人?”
“对!张家村的!”
“死者叫张大顺?”
“对!”
“男性?”
“对!”
“年龄……寿龄呢?”
“这个、这个……今年该及冠了!”几个汉子想了好久,憋出这么一句来。
“你们谁是亲属啊?”
“大人,亲属是啥?”
“亲属就是亲人的意思。”
“哦!那没人了!他爹妈好多年前淹死了,剩他一个人,这混小子也不学好!惫懒得狠!不打鱼不种田,天天吃了上顿没下顿,也没姑娘愿意跟他好……”
几个汉子七嘴八舌说着。
许善记得也很快,他继续问:
“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前天啊!那位大人刚刚问过。”
“大前天的什么时候?说更详细的时间!”许善认真道:“按威灵历算。”
毕竟这本册子上每页开头都是“威灵历XXXX”。
“历法啊!大前天是什么时候来着?”
几个汉子挠着头,冥思苦想半天,才有人道:“威灵历三零九年十一月十八日卯时。”
原来现在是十一月份……许善先把今天的日期填到了第一列的空白上。
写好以后,他才又写下这么一行字:“十一月十八卯时,张家村村民……于……发现……”
然后他继续问:
“发现人的时候已经死了?”
“对啊!尸体是从俺们那江里捞上来的!”
“江里?溺水死的?”
“不、不……”几个汉子脸上露出了惊恐:““俺们村长说,是、是水鬼娘娘想男人了,就带走了大顺……俺们村的人水性都是从小练的,哪可能淹死?”
“水鬼娘娘?”许善正要记录的手一抖,一团墨汁被甩在了地上,他移开毛笔,震惊地看着他们。
可这几个汉子脸上的惊恐看着比他都要来的真。
他顿感荒谬,本想说点儿什么,可脑子里忽然想起了早上险死还生的那一幕,他把话咽了回去,脸色沉重地把“水鬼娘娘”几个字记了上去。
……万一是真的呢?
“发现尸体后立刻送来了?”
“先在义庄放了一天,大伙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就让俺们送来了。”
许善手上不停,几个汉子似乎是觉得他没有大铁塔那股子压迫力,又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大人啊,那水鬼娘娘可怕的狠呐!前阵子还带走了良人的婆娘,尸体到现在都没有捞上来呢!这回又带走了大顺,您可得想想办法啊,万一它又看上了俺们村的谁……”
许善愣愣的看着他们,旁边陡然爆出一声怒喝:“什么?还有死者!为何不早点来报案!”
这一声大喝,震得许善的耳朵嗡嗡响,吓了他一大跳,几个汉子更是无比惊恐:“村长说先找尸体,找到了再说……”
许善回头看了眼,只见王头儿正瞪着一双虎目,声势骇人。
他回过头看着几个脸都白了的汉子,继续问:“那你们村长人呢?他怎么不来?”
“也来了也来了!”一群人慌张答着:“村长说俺们村的良人是水鬼娘娘的帮凶,是他把大顺推进江里的!刚才进城的时候,押着他去县衙了。”
许善想了想,又问:“谁发现的尸体?”
“是俺……”一个汉子举着手,脸色煞白:“俺早上去打鱼的时候撞到的,快吓死俺了。”
“你叫……张刘五是吧?”
“对对对!”
“死者跟谁有仇怨吗?”
“这个、这个、俺们那边的人大多数都不咋待见他……”
几个大汉干巴巴道:“那混小子除了正事不干啥都干,坑蒙拐骗,偷鸡摸狗,还偷看大姑娘小媳妇洗澡,仇家多的都数不过来……”
许善有点不知道该怎么下笔了。
他想了想,写下一句“风评极差。”
问到这儿应该就差不多了……许善不确定的看着自己写下的东西,试着对王头儿道:“王头儿啊,您看哪儿是不是还有疏漏的地方,请您指教……”
王头儿没回答他,只是伸手接过了书册。
“威灵历三零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辰时,张家村村民张林树、张刘五,张……四人送尸体至殓尸庄,死者张大顺,男,及冠,无亲,于十一月十八被人从江中捞出,具体死亡时间不明,发现尸体者张刘五,四人都称死者死于水鬼娘娘之手,注一:张大顺风评较差。注二:另有未报案的死者。”
寥寥几行字,内容倒是一目了然,全是刚才问过的东西。
他把书册拍回了许善怀里。
看来是还成?许善抱住本子,暗自想着。
另一边的大铁塔正愣愣的看着他,又挠挠头,瞪圆的眼睛里全是诧异。
似乎是想不明白,大家同样都吃的馒头肉粥,同样睡的是草堆炕,为啥他就不知道该问啥呢?
可惜他想多了,其实许善也不知道,他也是在照葫芦画瓢而已。
王头儿大步走到草席子前,对大铁塔侧了侧脸:“掀席子!”
大铁塔立马跑过去,也不多想,直接大手一挥,傻愣愣地就把席子掀了开来。
熏天的腐臭味道仿佛冲天而起。
离的最近的大铁塔首当其冲,一张脸登时都绿了。
送尸体来的几个汉子也立马躲的远远儿的。
在角落吐完刚回来的小伙子又捂着嘴跑了。
许善这回有准备,先拿袖子捂住了鼻子,可是等看到草席子下的腐烂尸体时,脑子一嗡,怎么都忍不住了,连滚带爬跑到角落里,把早上吃的东西全都吐了个一干二净。
院子里呕声大作,此起彼伏。
只有王头儿面不改色,有着强者风范,他斜眼看着尸体,来回踱着步子。
许善忽然看到他往自己这边瞥了眼。
他赶紧拿袖子擦擦嘴角,深吸口气,重新憋住,给毛笔蘸了蘸墨汁,跑了过去。
“记!”
王头儿言简意赅。
“眼睁、口合、两手拳曲、发髻发紧,肚子鼓胀,面色发赤,无外伤!”
许善凝神细写,一字不差。
等写完后,他又忍不住去望了眼席子上那具头脸膨胀、口唇翻张的尸体,胃里顿时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也亏这位王头儿竟然能看出这么多东西。
王头儿大手一挥,带动一阵风,展开的席子就重新合上了,同时将这里的臭味也扇了出去。
他看了眼紧握着拳头辛苦忍耐的大铁塔,又瞥了眼在角落里已经吐成了软脚虾,脸色白的像纸一样的小伙子,最后又看了看抱着书册脸色同样煞白的许善,向着远处招了招手。
几个头戴小帽的小吏立刻走了过来,用垫着布的手将台子上的尸体搬走,搬进了远处一排半埋在地下的低矮屋子中。
源头一消失,院子里的空气质量立马蹭蹭好转。
王头儿拉过一条长凳,大刀阔斧坐下。
大铁塔赶紧走到跟前去站好,许善有样学样,角落里的小伙子也强撑着走了过来。
这回三人站成了一排。
王头儿端起了一个茶碗,目光瞥着他们:“可有疑问?”
大铁塔立刻摇头,摇的像拨浪鼓。
而许善心里很迫切,他有一大堆想知道的,可不能放弃这个大好机会,不过也明白有些东西肯定不能问,比如“常识”类,什么威灵历、三百零九年、这是哪……
他脑子转的飞快,谨慎问道:“王头儿,这“水鬼娘娘”是什么东西?如果是‘水鬼娘娘’害的人,与溺死有区别吗?”
王头儿放下了茶碗,眼睛眯起:“那不过是乡野愚民的叫法,我等莫要这般称呼,丢人!”
许善一脸尴尬,连连点头。
旁边的大铁塔也挠挠头。
王头儿可不管他们怎么想,一拍桌子,一道水箭从茶碗中激出,悬浮在三人身前的半空中,在三人瞪大眼睛的目光里,凝出了“诡灵”两个大字。
许善眼睛瞪得像铜铃大,一堆槽憋在嘴里,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先从哪儿吐起。
这哪来的神仙啊?!
“诡灵!”
王头儿冷哼一声:“奇异为诡,魂智通窍为灵!便是诡灵!乃是当今为祸世间最大的源头!所谓的水鬼娘娘,不过是个不入阶的水鬼诡灵罢了!”
许善听懵了,满脸惊骇。
“水鬼喜食五脏,倘若是被不入阶的水鬼所害,只有五脏六腑会被掏空。”王头儿眯起了眼睛:“倘若是被入了阶的水鬼所害,那不仅会被食掉五脏六腑,还会被灌注邪气,变成那剑刺不死,剑砍不断的水傀!这种水傀虽不爱五脏,但喜食人类四肢,且有邪气护身!邪气,诡毒也!肉体凡胎易受其侵蚀,唯有沸血,方能稍作抵御!沸血境以下碰之,必遭邪气侵蚀。唯有沸血境以上的武者,攻以猛火,方能杀死水傀!”
他不像在解疑,更像是在说以往处置水鬼、水傀的经验……
大铁塔小心翼翼问:“那要是遇到了水鬼,该咋办啊?”
王头儿斜了他一眼,冷冷道:“水鬼有遁水之能!在水中力大无穷,奇快无比!若遇不入阶的水鬼,要远离水面!若有大雾,则要立刻以风、火驱散!待周围无水无雾后,设法引其上岸,再以猛火攻之!若不能引其上岸,真人境下,就有多远跑多远吧!”
“倘若是遇到了入阶的水鬼,真人境下必死无疑!不仅要被掏空五脏,死后还要成为水傀,最后也是落个被烈火烧成灰的下场!”
“咕咚……”齐齐咽口水的声音响了起来。
三个人都一脸恐惧。
许善心头更慌,什么诡灵,什么不入阶,什么入阶,沸血境,真人境……一个又一个古怪的称呼听得他已经怀疑人生了,
他旁边的年轻人更是失魂落魄,喃喃道:“真人那等遥望不及的高手,整个安灵县也没几人吧?这诡灵竟这般可怕!我等这些如今连沸血都还未成就的废物,岂不就只是它们饱腹的口粮?想杀就杀,想吃就吃……既然如此,还挣扎个什么?”
他话语里满是沮丧消极,许善和大铁塔都忍不住侧头看了看他。
“混账东西!”王头儿虎目一瞪:“我人族自古争命,怕过谁啊?诡灵可怕,我人族更可怕!诡灵神异,我人族诡灵师更神异!区区水鬼之流,就把你胆子吓破了?没出息的混账!”
他话刚落下,一头斑斓巨虎竟是从虚空中跃出,硕大虎头低垂,凶威四溢开来,院子里平地起了狂风,一声虎啸震天响。
所有站着的人都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惊骇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