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总是容易让人轻易原谅的。
毕竟张长生还是孩子啊。
在朱棣看来,这孩子之所以长的这么歪,纯粹是没有受到良好教育的缘故,只要自己支棱起来,自然也就从歪瓜裂枣,变得眉清目秀了。
于是,次日……
朱棣清早起来翻阅奏疏。
张长生大气不敢出地跪坐在角落里,拿着一本《春秋看。
朱棣看了片刻,最终长叹一口气。
这好像一下子让张长生有了喘息的机会,忙是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小脑袋:“陛下……叹息什么?”
朱棣道:“你一个小娃娃,懂个鸟?”
张长生道:“我是懂鸟的,我爹打小就教我……”
朱棣:“……”
张长生见朱棣面有异色,立即住口。
朱棣道:“朕真羡慕你,还是个孩子,无忧无虑。朕不一样,不过朕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也如你这般,存着童心。”
“那现在呢?”张长生虽说有些害怕朱棣,此时还是忍不住好奇地看着朱棣。
朱棣苦笑摇头,道:“现在不同了,孩子成了男儿大丈夫,便是有苦也不能说出来,有泪也不能轻弹,有趣的事也要闷在心里。因为你身边的人都看着你,你的妻儿都倚仗于你。”
张长生似懂非懂地点头:“我明白陛下心里苦,可为什么苦呢?莫非……”
朱棣大概觉得张长生接下来有可能说的并不是令他高兴的好话,于是立马摆手道:“好了,住嘴,读书!”
张长生打了个哆嗦,便又忙心不在焉地低头看书。
一旁的亦失哈,一脸无语的样子。
他也算是服了张长生这个小家伙了,说他像他爹张安世,可张安世那一张伶俐的嘴巴,像抹了蜜似的。说他不像嘛,这嘴里总是能蹦出几句惊世之语,教人听着发慌。
亦失哈知道陛下忧愁着太子和皇孙的事,因而一直大气不敢出,心里却也不禁在想,太子与皇孙不知何时有消息来。
却在此时,朱棣勐地将手头的一份奏疏丢在了地上,道:“郑和的船队,听闻已至旧港,看来……差不多要返航了。”
这已是郑和第四次下西洋了。
此番下西洋,更是制定了航行更远的计划,只是一旦下海,天高海阔,海路上的情形实在难测,所以此番郑和会带来什么,却让人难以预料。
朱棣又道:“也罢,朕没心思看奏疏,长生,随朕来,朕教你骑马。”
张长生听罢,顿时抖擞起了精神,比起苦逼地跪在这里看书,他觉得愿意带他一起去骑马的朱棣都变得不可怕了。
将这春秋丢了一边去,兴冲冲的便随朱棣出殿。
朱棣教人取了他的宝马来,而后先将张长生抱上马去,自己也翻身坐在张长生的后头,先是教马踱步缓行,一面说了一些要领。
张长生很兴奋,却又忍不住吐槽道:“我爹就不教我骑马。”
朱棣微微一笑:“他忙于公务,自然没有闲情。”
张长生道:“这个我知道,若是我爹偷懒,陛下要杀他的头的。”
朱棣道:“也不尽然,朕岂有这样的可畏?你爹的嘴里吐不出……你爹这人,就爱胡说八道,你不可尽信。”
张长生点点头,脸上洋溢着笑容,一面抓着马儿的鬃毛,欢喜极了,感觉身后的陛下也变得亲近多了,身子小心翼翼地蜷在朱棣的怀里,道:“陛下说的是,我爹他湖涂。陛下为人可亲,他却总说陛下严厉。”
朱棣听罢,不禁莞尔:“朕严厉,也是没有法子。”
张长生仰起脸,回头看朱棣的下巴,道:“这是为何?”
朱棣想了想,此时他心情确实有些糟糕,心里担忧着什么,却道:“因为朕乃天子,朕有许多的臣子,可对待臣子,不可过于亲近,如若不然,便失了威仪。”
张长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朱棣道:“至于朕的儿子嘛……历来教育自己的儿子,不免需严苛一些,便是要严防他们滋长乖戾的脾气。”
张长生道:“我懂了,对儿子要严苛,对孙儿要亲近。”
朱棣摇头,苦笑道:“那也不成。”
“这又是为何?”张长生讶异地道。
朱棣便道:“就说朕的这些孙儿吧,长孙朱瞻基,你那表兄你是知晓的吧。”
张长生都了都嘴道:“他总欺我……”
朱棣道:“他是嫡长孙,身负社稷,朕虽疼爱,却也需适可而止。至于其他的孙儿……哎……都是朕的血脉,朕岂有不亲之理呢?只是……越是如此,越不可过分的亲昵,他们是天潢贵胃,朕担心……他们会有非分之想,只有显得疏远,才可让他们能够相安,守着自己的本份。”
张长生明白了什么,道:“越是喜欢,越要显露无情的模样。”
朱棣摸摸他的脑袋,道:“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啊。”
张长生此时却是露出了几分不解,道:“可是陛下对我亲近,我也是王世子呀,我将来要承袭爵位的,要身负张家的宗庙,这样也会教我乖戾,从此要坏了我爹的家业。”
朱棣感觉张长生是在找茬,本来就不怎么高兴的心情,似乎一下子更糟糕了几分,于是忍不住骂道:“休要啰嗦,你这么这样喋喋不休,和你说这些,不是教你在此举一反三,骑马……”
呼……
朱棣一夹马肚,座下健马如箭一般窜出,除了呼呼风声,世界清净了。
…………
长安县。
关中的情况,比之河南更甚,因为距离京城更远,所以赈济比之河南的情况更差一些。
再加上关中多盗贼,一夜之间,许多盗贼和反贼,突然聚集一处,直接袭击关中与京城的粮道。
各府县告急。
在此率人探勘地势,预备铁路工程的朱瞻基所在的营地,立即有些人心浮动。
毕竟随来的不少铁路司文吏,平日里只负责铁路的情况,不曾遇到过这样的凶险。
好在随来的,还有两三百随行保护的模范营校尉。
作为铁路司副使的朱瞻基迅速成为所有人的重心。
关中地势平坦,四面又有崇山峻岭,士绅和土匪聚在一起,他们有大量的马匹,来去如风,而且迅速的壮大。
朱瞻基这儿,已有锦衣卫来示警了。
而此时,这里许多人进进出出。
显然情况已到了十分紧急的地步。
这可是皇太孙,万万出不得任何的闪失。
唯一让人安慰的是,无论是哪里来的人,是锦衣卫的某百户官,还是抽调来此的文吏,亦或者是模范营的某队官,甚或栖霞钱庄或者商行的掌柜。
他们见到了朱瞻基,朱瞻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叫出他们的名字。
然后,大家一下子心头一热,接下来才开始掏心窝子说话。
朱瞻基在太平府的历练是很有效果的。
他负责过招商,与许多的掌柜都很熟络。
又负责过管理治安的都尉工作,因而和不少锦衣卫以及模范营的人有过联络。
他还负责过水利,又与不少的文吏打成一片。
甚至还协助过不少商贾的贷款事宜,许多手续和审批都经由过他的手。
可以说,这太平府,但凡是有一点名号的人,都是他的熟人。
即便是有不熟的,那也没关系。你在哪里效力?在模范营的第三营?模范营的步兵第三营营官周利你认识不认识?呀?是你的师兄?本宫和他很熟。
这可不是客套,因为朱瞻基真的和人家很熟。
甚至……他还曾有一段时间,短暂地负责过教谕的工作,与官校学堂、算学学堂等等知名大学堂,都打过交道。
因而,哪怕是某个初出茅庐的小吏,他没事了,他能拉着你东拉西扯老半天,询问你,你哪个学堂毕业的,师承何人。
至于他现在负责铁路司的工作,看上去,这铁路司好像专业性更长,可作为铁路司的副使,实际上……他的工作内容反而更加全面。
毕竟铁路乃是直隶的大动脉,直隶各府县在修建铁路,或者设站,亦或者铁路与当地有什么纠纷时,往往都会有人与铁路司进行洽商。
至于各大商行,当然也不免要与铁路司进行交涉。
再有锦衣卫,经常也需在各处站点或者干线上设卡,或者是追缉,也需铁路司协助。
甚至模范营某些演练,也需与铁路司合作。
因而很快,这一大批从四面八方,负责不同职责的人聚集在了长安县的城郊,大家既是焦急,却又很快与朱瞻基融洽起来。
情况确实很糟糕,各处盗匪的情况十分疯狂,关中历来都有马匪,现在又与不少士绅的人厮混一起,这些士绅人家,本就有不少牛马,如今这些人聚在一处,彼此联络,沆瀣一气,不只四处伏击各处的粮道,而且还攻击了不少的营地。
有不少的营地,倒也能支撑,可有些因为疏忽,损失惨重。
最可怕的还不只于此,而在于……各府县的官吏,似乎都不值得信任,有暗通马匪的嫌疑,要知这些官吏,原本当初就对士绅们囤货居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也自知到时朝廷可能秋后算账。
不少士绅去京城状告,未必会有什么效果。
眼下唯一求生的希望,反而是这些马匪们闹凶一些,弄出关中士绅们寒心之后,局势大乱的样子,使朝廷不得不顾忌一下大局,最终选择妥协。
可以说,眼下是外有强敌,内有祸患,这内忧外患的局面,随时可能教局势更加的恶化。
“殿下,眼下当务之急,是卑下人等,立即护送殿下出关,殿下且先回京城去……”
朱瞻基道:“回个鸟,我若是回了京城,这关中的局势便彻底地崩坏了。”
“殿下乃千金之躯啊!”另一边,乃是一个司吏帮腔:“天下可无学生人等,却不可没有殿下,何况……芜湖郡王殿下……”
朱瞻基沉吟着,半响后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这关中,眼下只有我们自己苦撑,我思来想去,就算是现在返回,沿途也未必没有危险。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平贼,否则这贼子猖獗一日,关中就要生灵涂炭一天,关中已经历了天灾,再也耗不起了。”
说着,朱瞻基站了起来,接着道:“我思来想去,眼下这个局面,未必没有破贼之法。”
“却不知殿下的意思……”
朱瞻基道:“阿舅和我说过,狗急了还咬人,现在他们将我逼急了,就不能坐以待毙!”
众人顿时无语,堂堂皇孙,将自己喻为狗,这……
不过朱瞻基却不以为意,他在太平府和人打交道多了,实际上绝大多数人,没这么多文绉绉的话,大家都在做工人和过日子的人,此时他早已深刻的明白。
为何他那接受皇家教育的皇爷爷,每日动辄就要入人娘。
因为你真正想要和丘八和正经的百姓打交道,没几句这样的话,还真未必能够好好地沟通。
至于那些斯斯文文,张口知乎,闭口者也的话,不过是用来湖墙的遮羞布罢了。
朱瞻基道:“马匪是势大,可他们可怕的在于来去如风,四处袭击,教各府县的营地,防不胜防。可在我看来……实则他们人虽不少,却都是一时聚集起来的人马,各怀鬼胎,心思各异,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他们这些人,若是有一百人聚集一起,则战力颇强,一千人在一起,实力就要大打折扣,可若是万人在一起,则不过是一群只会龇牙的败犬。”
“其中最重要的是,他们现在还未形成一个有力的统御之人,可以将他们凝聚一起,所以……这就是我们的好时机,得想办法,将他们纠集一起,再击而破之。”
众人细细地听着朱瞻基的话,大家都是历练丰富之人,此时慢慢冷静下来,不禁陷入思考。
朱瞻基道:“可我们不同,我们的人越多,战力越强,现在在长安县,我们这里有三四百个模范营校尉,有七十多锦衣校尉,又有数百个壮丁护卫,若是这个时候,下令长安县附近各府县的人马,向我们方向集结,若是能凑足六七百甚至上千的模范营校尉以及两三百锦衣校尉,再加上上千壮丁护卫,那么……就有胜算了。”
顿了顿,他接着道:“太平府的人,尔等们心自问,你们一个个都算是干吏,可真出门在外,真能如你们自己所想的那样很有作为吗?我看不是,你们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干练,在于你们的背后是太平府。一个模范营的校尉,若是在外,即便身强体壮,能击倒两个壮丁,可若是三五个壮丁,他能击倒吗?我看也未必。模范营战力之所以强大,源于一个个校尉凝聚起来,发挥出寻常人难以预料的实力。”
“所以现在,下我的命令,现在开始,周遭府县,都由我接管,所有人像长安县集结。还有……打出我的名号出来,我要教关中三五日内,都知晓我朱瞻基就在长安县,那些贼子,杀戮百姓没有用,可若是能教我束手就擒,那才叫真本事,我朱瞻基一人,对于皇爷的价值,可以与整个关中相比。”
“……”
这个计划,简直就是疯狂。
等于是朱瞻基拿自己当做靶子,吸引关中各府县的马贼和乱党。
自然有人想要劝朱瞻基:“殿下……”
朱瞻基却是板起脸来,认真地道:“这里现在我说了算,我这是照阿舅说的行事,怎么,你们连阿舅的话也不听了?”
朱瞻基大多时候比较随和,但是严肃起来的时候,那身为皇孙与生俱来的威严一下子就显露无遗。
一旁一个锦衣卫百户却是吓了一跳,连忙道:“殿下,可不能这样说,这传出去……对芜湖郡王大为不利啊。”
皇孙要铤而走险也就罢了,居然还打张安世的招牌,这要是出了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张安世的授意。
若是如此,真有个什么好歹,芜湖郡王不是打着边炉唱着歌,忽而天上掉下一口锅了吗?
朱瞻基知道,谁都不会敢拿他的安危冒险,但是他阿舅的名号现在是最好用的,于是他镇定自若地道:“现在就不要再去想其他的事了,无论如何,这就是阿舅的意思。现在起,一切听我行事!周司吏,你立即带人,修筑防务工事。刘百户,你教缇骑,发出我的命令,同时,想办法刺探乱党深浅。张队官,现在起,我暂任模范营临时营营官,你召集所有的人马,枕戈待旦,随时收编附近投奔来的其他的各队官兵,对所有的官校,重新整编。”
说到这里,他认真地想了想道:“还有……铁路司的人,勘探地势,要寻几处可与贼子决战的好地方。”
朱瞻基一面交代,一面又道:“无论如何,不能再拖延了,半月之内,彻底平定关中之乱!干成了,我保你们五十年富贵,干不成,我与你们同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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