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泽迷迷糊糊地握了贺姨娘的手,只在她保养得宜的掌腕间摩挲,又要伸臂去搂她。贺姨娘连忙躲开,“侯爷喝醉了,赶紧喝了汤歇着吧。”说着用羹匙盛了汤水放到他嘴边。
蓝泽推开汤匙,汤洒了一领口也不顾,伸手将碗拿过来自己仰头咕咚咕咚喝了,然后丢到一边,又去搂贺姨娘:“喝完了,这下可以了吧?”便伸手去解贺姨娘的锦褙盘扣。
贺姨娘被他酒气熏着,连忙别脸躲开,蓝泽那里轻车熟路的已经将她上衣扯开,露出里面玫瑰色的无肩抹胸。若是以往,贺姨娘也就从了,但这一夜一日看到他对秦氏所为,单只旁观亦是心寒。如今见他这样酒气熏天的回来,对怀胎卧病的夫人不问一句,反而抱着妾室求欢,即便自己就是那被宠的妾室,也是大感别扭,下意识的奋力一挣,就将蓝泽推到了一边。
不想却碰了蓝泽左肩未愈的伤口,蓝泽顿时疼得一惊,酒也醒了大半,睁眼看见贺姨娘脸上未及掩饰的嫌恶之色,怒气顿起,捂着肩膀喝道:“作死吗!”
贺姨娘又羞又恼,匆匆掩住衣服,却不敢顶撞他,蹲身行礼,放柔声音低声劝着:“侯爷息怒,是妾身没轻重,妾身跟您赔罪。您快躺下歇着,累了一天了。”
蓝泽黑着脸倒回床上:“出去出去!”
贺姨娘告一声罪,收拾了碗匙托盘退了出去。出外间却遇上小彭氏含笑打招呼:“姨娘不在这里伺候么?”
贺姨娘扫一眼她刻意装饰过的容妆,以及拉得过低的领口,只道:“内院有我的地方,我自然不用在这里歇息。下雨天凉,彭妹妹穿衣谨慎点,小心着了风寒。”
小彭氏待要说什么,贺姨娘举步出了门,径自回内院去了。小彭氏站在原地冷哼了两声,换上一副甜软的笑脸,掀帘子进了内室蓝泽卧房。
贺姨娘回到内院先去秦氏那里看了看,秦氏睡着,如瑾见她进来,笑着起身让座,“甜汤呈给父亲了么?”
贺姨娘点头,想起方才外院情形,欲言又止,最终只低低叮嘱道:“侯爷喝多了,我这里没机会给他说汤是姑娘备下的,姑娘还是想些别的办法哄侯爷转圜吧。”
如瑾笑道:“有劳姨娘,只要父亲喝了汤,是谁准备的又有什么关系,恐怕若是姨娘说出来,父亲反而不愿意喝了呢。”
贺姨娘叹口气,“侯爷性子倔,姑娘身为晚辈多顺承一些,父女之间什么都好说,等侯爷消气也就好了。”
“多谢姨娘提醒。时候不早,姨娘回去歇息吧。”
贺姨娘起身告辞:“姑娘也早点歇着,两天一宿没合眼了。”
如瑾送她出去,回头看秦氏沉睡不醒,大约是要一直睡到明日天亮了,于是也让人在临窗榻上铺了被褥,自己就在秦氏房中歇了。
到了后半夜,下了许久的细雨才算是停了,但凉意仍旧没有消除,即便窗子都关着,如瑾也感到薄衾不抵夜凉,睡得很不踏实。到了天明起床的时候,青苹拿了一件夹里的浅孔雀蓝褙子进来,低声道:“今日晨起天凉,不同往日,姑娘穿这个罢。”
如瑾睡得时候太短,勉强起来只觉脑子昏沉,顺手将窗子开了一道小缝去看外头,顿时感到一阵凉意,人立时清醒了。她连忙把窗子合了以免凉风吹进伤了秦氏,看看青苹手里的衣服,“再凉也用不着穿这个,这是春秋两季穿的。”
“姑娘还当是夏天么,都什么时候了。”青苹放了衣服,顺手整理榻上枕被,口中道,“一场秋雨一场寒,眼看着中秋就到了,穿得太单薄可要受罪。”
如瑾一愣,“快要中秋了么?”仔细算算时日还真是,七月初一离的青州,路上耽搁了许久,现下可不已经入了八月。
青苹伺候她穿衣,说道:“八月十一了,眼看着就要过节,咱们府上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如瑾只觉日子过得飞快,似乎暑热当头的时候就在不久前,怎么转眼就是秋天了。只怪这些日子事情太多,忙这忙那的,她的心思全在父亲和内宅各人身上,哪有闲心去关注天气时节。
两人在这边小声说话,秦氏那里也醒了,如瑾连忙过去伺候。正梳洗的时候,外头有丫鬟进来禀报:“太太,姑娘,外院叫人去请大夫了,听说侯爷晨起就开始头晕。”
如瑾心知肚明,转目去看母亲。秦氏先是微愣,继而只是说声“知道了”,就将丫鬟遣了出去。如瑾道:“母亲别着急,如今时气变得快,初到京城也难免水土不服,许是父亲不小心受了凉,没什么的,我一会过去看看。”
秦氏笑了笑,没说什么,穿衣洗漱了,坐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让如瑾喂了一碗粥,之后伸手抚摸如瑾的头发,叹道:“这两日你累坏了,眼睛现在还有血丝呢,赶紧去吃了早饭再好好补一觉,我已经没事了,你别累出好歹来。”
如瑾笑着劝母亲放心,自去外间用了早饭,一时有孙妈妈过来低声道:“今日一大早天还没亮,董姨娘房里就抬出了一个人,是厨房的高英,抬回她自己房里养病去了。我刚去看过,真是……”
如瑾问:“怎样?”
“是。出气多进气少,不过一夜工夫,整个人一点血色都没了,躺在那里根本见不到活气,可偏偏身上哪里都没伤痕,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一边碧桃接口道:“董姨娘那么个不声不响的人,整日不爱说话,留下力气可不都用在歪门邪道上了,她要是惩治谁,想必有不露痕迹的好手段。要是没有高英,她怎么会落这个把柄给咱们,自然是恨高英入骨。”
孙妈妈感叹一句:“真是咬人的狗不会叫,董姨娘未免太阴毒了些……姑娘,要不要请个大夫给高英看看,要是她真这么死了……”
如瑾脸色冰冷的坐在那里,沉默了许久。孙妈妈看着她脸色,叹口气,道:“要么就算了,她也是自作自受,任由她自生自灭去吧,总之又不是咱们动的手,死了变鬼她也得找董姨娘去。”
如瑾终道:“她有错,但罪不至死,找人给她看看罢,养好了赶出府去便罢。”
孙妈妈答应着去了。碧桃道:“姑娘太心慈了,这等刁奴理她作甚。”
“碧桃,你这心态不对。”如瑾看住她,悉心教导,“眼下这境况我们是不能心慈手软,但也不可滥伤无辜。那高英不过是私藏拐带一些东西,顶撞我几句,这等错处,打板子罚月钱甚至赶出府都不委屈她,伤她性命就是不对了。”
“那……姑娘还送她去董姨娘那里……”
“这是我没料到董姨娘这么狠。她喜欢背地搞阴私,明里却从来不敢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是以我只道她顶多打高英一顿,谁料……”如瑾想了想,冷笑道,“看来董姨娘此番真是急了,一时疯起来,明面上也不顾忌旁人眼光。”
贺姨娘带人过来,看望了秦氏,又跟如瑾商量:“侯爷那边让我打理内院箱笼,姑娘看……”因了如瑾昨日说过不能搬,她自己不好做主动手,先来探口风。
如瑾便道:“父亲不是病了么,一时也搬不走,先这么放着,等他好了再说。外院那边告诉管事的,一切都不用动。”
贺姨娘为难:“吕管事只听侯爷或老太太的,咱们使唤不动。”
“姨娘且去,他若不听,到时再说。”
贺姨娘便不再多说,出去吩咐人做事去了。如瑾回房陪着秦氏坐了一会,母女俩聊些家常,秦氏几次想问这两日家中的事,都被如瑾将话带开,只让她好好休养。一时秦氏累了,如瑾安顿她躺下歇着,这才出去。到西间写了张东西揣在怀里,带了人去前头看望老太太。
老人家还是一心惦记着圣上恩赏的事情,又一直没见蓝泽进来,正坐在那里跟丫鬟絮絮叨叨的抱怨。昨日凌慎之看过诊,说是一时好不了,需得慢慢养着,如瑾也无法,眼见着往日精明威严的祖母变成了这个样子,只能叹气,叮嘱丫鬟们好好伺候着,陪了一会,就遣婆子去外院令仆役回避,然后带人去了外院。
蓝泽在内室躺着还没起床,屋里湘帘换了布帘,窗上也挂着帘子,是蓝泽嫌冷。已有大夫看完诊走了,留下治疗风寒的方子,屋檐下小吊子上正煎着药。恰好贺姨娘从内室出来,脸上残留着怒意,看见如瑾才勉强换了笑脸,低声道:“姑娘来啦。”
“父亲如何?”如瑾对其怒色只做不知。
贺姨娘道:“侯爷晨起头晕,身子滞重,还觉得冷,想是昨夜饮酒受寒所致,蒙着被子发汗呢。”
如瑾在外头锦椅上坐了,听见内室里隐隐传出蓝泽的声音,仿佛是在发火。因为堂屋与内寝中间还隔着一个房间,所以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贺姨娘听见那声音,脸上笑意淡下去,只道:“小彭氏在里头伺候呢,姑娘不用担心。”
“我自然不担心。”如瑾揣摩大概是贺姨娘受了小彭氏的气,不在这上头多提,只问,“吕管事可听话?”
贺姨娘无奈摇头,如瑾便吩咐丫鬟:“请吕管事进来见我。”
东梢间那里有道屏风,如瑾留小丫鬟守在外间,走去在屏风后坐下,不一会吕管事进来了,朝屏风行礼之后问道:“三姑娘有何吩咐?”
吕管事年近五十,是蓝府多年的外宅管事,老侯爷在的时候就颇得看重,与内宅钱嬷嬷是差不多地位的人。如瑾隔了屏风的镂空花纹打眼看他,发现他瘦了一些,想是近来奔波劳碌。如瑾便道:“管事最近辛苦了。”
吕管事笑道:“不辛苦,都是该做的。请问姑娘有何事么?”
他言语间似乎不耐烦在这里应承,如瑾笑笑,“吕管事急着下去做什么呢,可是忙着收拾东西搬家?”
吕管事回道:“姑娘说的正是。昨日老奴已经跟侯爷去看了新宅子,走了半日才将整个院子走完,咱们要安顿过去实在是有许多事要忙。”
“管事不必忙了,且歇歇,父亲病着一时也搬不了家,这里的东西不用收拾,那边宅子也不用去打扫。”
“姑娘这是何意?”。
“吕管事照办就是,尤其不要派人去晋王旧宅收拾。”
吕管事拒绝得干脆:“姑娘吩咐老奴不敢遵从。姑娘帮着太太打理内宅是好事,但老奴劝一句,外宅的事姑娘且慢插手,自有侯爷料理。之前何刚的事情老奴看着姑娘面子留下他,但毕竟是外宅事,姑娘以后还是少做一些。”
这话说得不客气,如瑾便不跟他啰嗦,直接道:“父亲病中不理事,祖母未曾恢复,母亲亦在养胎,蓝家总得有个说话的,管事不必多虑,一切听我吩咐便是。”
吕管事资格老,自然不把如瑾放在眼里,何况蓝泽昨日还跟如瑾动过大怒,他也看在眼里。而对于小厮们传说的三姑娘拎刀之事,吕管事只当是笑话,私下还说小厮们窝囊。如今见如瑾跟她摆小姐架子,立刻便说:
“姑娘这话错了。侯爷病中也能理事,且外院事务没有让女眷插手的道理,再不济还有二老爷,姑娘请回内院,此地也不是姑娘长待的地方。更何况赐宅搬家是圣上旨意,姑娘怎么能抗旨不遵。老奴这就下去收拾东西了,这几日收拾完,侯爷的病也该好了,正好举家迁入新居。”
说罢行了一礼就要离开,如瑾一扬脸,碧桃上前拦在了门口。
“三姑娘要做什么,这样的言行可是失了小姐分寸吧?”吕管事一挺身板,捏着胡子。
碧桃道:“吕管事,姑娘怎样也是您能说的?您在府里年头多,主子体恤您辛苦,尊称一声管事,但您自己可别倚老卖老,忘了主仆之别。”
吕管事立刻吹胡子:“你个小丫头片子,吃过几年米就敢教训起我来!”
如瑾笑道:“吕管事这话是要连我也说上么,碧桃年纪比我还大呢。”
“老奴不敢。”吕管事嘴里说着不敢,语气却是生硬得很,没有半分恭敬。
“您老资历深,难免脾气大些,不将我放在眼里也是情理之中。”如瑾径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笑看着吕管事,“不怪您不拿我当回事,我原也不过是个闺阁女流,眼界浅,没见过世面,所知所闻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谁家儿子强抢人家闺女,闹出人命这样的小小谈资。”
吕管事脸色微变,“三姑娘的话,老奴听不懂。”
“听不懂无妨,您老认字吧,看得懂就行。”如瑾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抖开来,放到桌上,“苦主写的状子,画的手印,您看看上头被告人的名字是不是吕平,您的儿子?”
吕管事一把将纸抢在手中,三眼两眼看完,不禁恼怒,“这是哪里来的?三姑娘手里怎么会有这等腌臜东西!”
如瑾道:“腌臜么?我看这状子干干净净,出自有名状师之手,文理十分通达,倒是状告的事情十分腌臜。”
“这纯属刁民恶意欺诈,我家孩儿绝对没有做过这种事。”
“吕管事不必跟我解释,做没做过,状子递到官府衙门自有人会查清,您给了苦主银子以为能压住事,可人家是不要银子的,只为讨个公道。”
吕管事脸显怒意,“这伙刁民人在哪里?”
“在哪里就不用您老操心了,只要状子送过衙门,大堂相见,苦主自会出来跟您对质。”
“荒唐。他们明明就是想多讹钱财,污蔑我家,等于是给侯爷抹黑,三姑娘难道要帮外人构陷自家侯府么?”
如瑾摇头:“吕管事,人在做,天在看,即便我不知道此事,难道您老以为凭几个破银子就能抵过人命,从此高枕无忧?”
吕管事几下撕了状纸,气愤道:“三姑娘为了挟制老奴,竟然翻出陈年旧账来,连侯府脸面都不顾了,这事要是在官府闹起来,就算是当堂判了我儿无罪,谣言传出去也对侯爷不利,三姑娘就不怕侯爷大发雷霆?”
“笑话,侯府的脸面可是靠花钱压事维持的么,您儿子有没有罪,您心知肚明。”
如瑾注视他,缓声道,“您老不糊涂,还知道侯爷会大发雷霆。不妨提醒您老一句,如今可是在京城,状子一旦递到京兆府,可没有佟太守帮您压着。满京城官吏公卿会因此对蓝家作何想法,您老自己想去。若是父亲发怒,不知您老这管事还当不当的牢靠。”
吕管事脸色变了几变,继而连连冷笑:“三姑娘拿这个要挟我?影响了侯爷脸面,姑娘就能不伤皮毛?三姑娘不怕损了亲父前程,老奴也不怕玉石俱焚,到时一并将姑娘所作所为说给侯爷听听。”
“不怕说给管事听,我还巴不得父亲前程有损,老老实实回青州待着去。”如瑾笑笑,“不过您老是多虑了,仆役犯下的丑事影响不到蓝家前程,顶多是给父亲脸上抹点黑,激怒他回来惩办您老。”
吕管事恼火:“我……我现在就把姑娘作为告诉侯爷去!”
“请便。您只管告,我可不承认。”
吕管事气结,站在那里喘粗气,一把花白胡子乱颤着。
碧桃就道:“您老硬顶着有什么用,惹了姑娘事情闹出来,您老几十年的老脸可就没了。侯爷向来重视脸面,何况又是在京城天子脚下,一发火当场打死您儿子也说不定,您一家子别指望再在府里享福。”
如瑾止住碧桃,朝吕管事温言道:“您老何须如此生气,只要日后听从我的吩咐,我自不会与您为难,一如既往尊重您。”
吕管事杵在那里,神色不断变幻,如瑾笑道:“您老不必急着答复我,回去好好想一想。”然后就不再理他,带了碧桃出去。贺姨娘和几个小丫鬟正在外间等着,中间隔了次间,她们只听得里头吕管事发火,具体什么也听不清,贺姨娘一见如瑾出来就担心的问:“姑娘和吕管事怎么了?他是积年的老人,姑娘轻易别跟他硬碰硬。”
“已经碰了。”如瑾笑笑,朝西间那边扬脸,“小彭氏还在里头?”
贺姨娘想劝几句,听见小彭氏就将要劝的话放下,先说起这个,“药好了,伺候侯爷吃药呢。”往日她都能凭着身份将小彭氏打发走,但无奈昨夜不小心惹了蓝泽,蓝泽不想见她,于是小彭氏又趁机占了先。
如瑾看她脸色也猜出几分,便道,“姨娘不必忧心,且忍耐几日。我先走了,若是父亲问起,就说我来看望过了。”
贺姨娘没明白“忍耐几日”是什么意思,随口答应着,送了如瑾出去。回来之后蓝泽那边还是不愿意见她,外院她又不好多停留,看着小彭氏的笑脸也觉刺眼,便带了人也回了内院。
……
一连两日,蓝府都处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
明明曾经父女翻脸动了刀子,明明朝上有了那样的恩赏,然而这两日,外院内宅都是按部就班的过着日子,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似的。唯有蓝泽病床上偶尔的咆哮和老太太一直没停的絮叨,算是宅子里比较突出的响动,其余的,都是风平浪静。
内宅里,仆婢们经了观刑一事之后,虽是心中各有思量,且有不少人等着看如瑾母女的笑话,但在蓝泽未作处置的当口,谁也不敢造次行事,只怕又被如瑾当成了儆猴的鸡。而外院里,原本因了赐宅旨意而喜气洋洋的众仆役,也被吕管事弄得有点蒙,不知这位向来有分寸的老管事闹的是哪一出。御赐宅院的大喜事,吕管事偏偏自作主张跑去外头请了算命的看卦,说是最近蓝府不宜搬迁,需得过上至少一个月的才能筹谋,一下子把搬家日期拖了许久出去。
蓝泽自然是不高兴,听到消息就从病床上坐起来指着吕管事骂了一通,奈何吕管事咬死了这事就是不松口,一时老太太还知道了,也帮着吕管事教训蓝泽要信奉神明,无奈蓝泽只得暂缓乔迁,于是内外院子收拾箱笼的事情就暂时搁置,谁也不再提起。
消息传到如瑾耳中时,如瑾正坐在桌前挽袖持着细毫笔,替秦氏描小儿衣衫的花样子,听蔻儿学说外头的事,只是笑了笑,挥手让蔻儿退出去了。
碧桃伺候在一旁,咧着嘴惊叹:“姑娘真把老家伙挟制住了!这下看他还敢不敢跟咱们摆老管家的款,连姑娘都不放在眼里。”想了想,又道,“说起来,我还没来得及问姑娘,告吕平的那家人姑娘怎么安置的,奴婢一点都不知道呢,是孙妈妈安排的么?”
如瑾扑哧一声笑了:“哪有什么安排,那家人早被吕管事赶出青州了,现下在哪我怎么知道,连状纸都是我自己改了笔迹乱写的。”
“啊?”碧桃目瞪口呆,“姑娘您原来是……是彻头彻尾骗吕管事啊?”
“也不算骗啊,吕平害人家姑娘上吊确有其事,不还是你告诉我的。”
“那是小三子在外头留意出来的。”碧桃怔了半晌才算回过味来,回想当日在外院跟吕管事对峙的情景,只觉匪夷所思,“姑娘真是……吕管事这算吃了大亏了!没根没影的事情,竟让他不得不跟姑娘低头,姑娘赚大发了呢,按照做买卖的话说,这就是一本万利。”
如瑾细细描一笔广玉兰花蕊,笑着摇头:“就你怪话多。什么一本万利,恐怕也只是诓骗他一时,吕管事又不是愚蠢到极点的,难免有回神的时候。”
碧桃咂舌:“到那时他还不得气得吐血。只是……只是若是他反应过来,再不听姑娘的吩咐了该怎么办呢?”
“先顾着眼下再说,主要是不能让他派人去晋王府收拾,那里咱们绝对不能沾。”
“为什么?皇上赏宅子不是荣耀吗?奴婢一直不懂姑娘是怎么想的。”
如瑾摇头道:“福兮祸之所伏,天家赐的荣耀哪是那么容易就能享受的。我日常教你们认字,也讲些故事给你们听,你难道不记得其中有许多乐极生悲之事么?”
“可是……可是眼下咱们家刚有点光鲜事,也不算‘乐极’呀,”碧桃还是不大理解,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嘟囔道,“不说别的,就说现在咱们住的院子,哪有侯爵家住这种地方的呢,比咱们青州时下人住的院子还不如,姑娘,难道这也算‘乐极’吗?再说您教给奴婢们说,得意忘形就会乐极生悲,如今咱们家哪有谁得意忘形。”
如瑾停了笔,轻轻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广玉兰饱满的瓣蕊只描了一半,已有霓裳盈泽之态,隐隐似有馨香透纸而出,端婉沉静恰似如瑾被烛光映照的脸颊。“碧桃,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谓乐极生悲,若能乐极之后才有悲怆袭来,那也罢了,好歹总有乐过的时候,尚不算亏本,就怕是刚乐了几天已有祸事,那才是有苦没处诉。”
“……难道我们眼前就有祸事么?”碧桃长大眼睛。
“那倒也未必,只是防患于未然,总不能眼看着祸事来了才手忙脚乱想办法,恐怕什么都来不及。最好就是从一开始就不沾染险事,一直平安过下去。”
烛台焰火啪的一声响,碧桃拿了银签子去挑灯芯,又问:“可姑娘也说过富贵险中求的故事呀,若是一直不沾染险事,哪来的侯门富贵呢?侯爷怕就是这么想的吧。”
“所以说他糊涂。”如瑾反问碧桃,“就家里这些事来说,你觉得他有险中求富贵的本事么?满天下期盼富贵的人有多少,真正得了富贵的又有几个,若无本事而强行求取,只是徒惹笑柄,还会身陷泥潭,不若好好的守着家业过日子,不要生那些非分之想。”
碧桃顺着如瑾的话回想蓝泽这些日子所作所为,似乎真的没一件是有谱的,好容易立个功让人高看一眼,上京谢恩还遭了血光之灾,至于内宅种种,那就更不用提了。想了半天,最终碧桃也只得承认:“侯爷似乎不是能将事情办好的人……考虑事情不周全,还认死理易冲动,耳根子也软。”
如瑾嗤笑:“那是自然,别看东府蓝泯心思不正,但伶俐处比他还强些。”
主仆二人正说着,蔻儿又进来回事,说是外院那边侯爷在发脾气,拿了马鞭抽打小彭氏呢。
“打死活该!”碧桃先叫了一声好,忙问,“是什么缘故知道吗?”
蔻儿摇摇头:“不知道,外院的人怕打出人命,有个婆子进来请太太的示下,但太太睡着呢,贺姨娘也不管,就来问问姑娘怎么办。”
碧桃道:“外院的人真不懂事,这种事问姑娘做什么,姑娘还能管侯爷打丫鬟?”
如瑾心中一动,吩咐蔻儿:“去问那婆子,董姨娘在哪里。”
蔻儿一脸茫然的去了,须臾转过来,愕然道:“姑娘是怎么知道的,董姨娘果然在外院侯爷那里,听说哭得死去活来。”
“已有一位姨娘在那里做主,又跑来内宅问什么示下,打发那婆子出去,我这个做女儿的难道能插手父亲与侍婢之事?”如瑾淡淡说一句,拿了细毫笔继续描玉兰花。
碧桃跟着蔻儿到门口瞅了一眼,回来说道:“那婆子奴婢知道,平日跟小彭氏走动可近呢,想必是来替她求救兵的。糊涂东西,也不看看小彭氏做的都是什么事,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谁能管她,打死正好!”
如瑾不答言,只一笔一笔描绘那银花玉雪,笔尖蘸满了淡香乌墨,轻轻一转腕,就是一道润泽而柔软的圆弧,几笔下来,一朵迎风盛开的广玉兰跃然纸上,再描几笔,是闻香而至的粉蝶和小雀,于花前叶底灵动地闹着。
已是亥初时分,半开的窗扇透进些许凉风,大半个圆月在天上挂着,冷冷照着内院,也冷冷照着外宅。
外宅正房那里灯火通明,满院子仆役或隐在灯和月照不到的暗影里,或有胆子大的直接站在房檐下听动静,透着纱窗朝屋里窥探。时候已经不早,早睡的人家都是休息了,夜里静静的,屋中传出来的低泣和嚎哭就格外响亮,惹得隔壁几家好事的下人也跑来院门口偷窥。
“……贱婢!本侯多年来待你如何,你竟如此蛇蝎心肠,要让本侯绝了子嗣是么!”蓝泽的咆哮在屋里响着,夹杂着沉闷的啪啪声。
院中听到的下人无不打寒战,他们可都亲眼看见那么粗的马鞭子送进屋去,自然知道是鞭子抽打在人身上的闷响。有些跟小彭氏熟识的不禁有怜香惜玉的恻隐之心浮上来,暗忖侯爷怎么就下的去重手,如此抽打那样娇俏的美人。
“侯爷侯爷……奴婢没有,不是奴婢啊……侯爷饶命……”小彭氏的嚎哭已经弱了许多,声音早就变了腔调,嗓子都喊哑了。
蓝泽的卧房里,几盏灯台将满屋照得通明,小彭氏披头散发跪趴在地上,被蓝泽手中粗粝坚硬的马鞭抽得左右打滚,身上衣服早就破得不能入目,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从头到脚遍布全身,像是缠绕在濒死之人身上的血藤。
那血痕映在一旁董姨娘的眼里,也是刺得她眼睛生疼,蓝泽每打一下,明明不是打在她身上,她也要不由自主跟着哆嗦一次。小彭氏充满愤恨的目光灼灼盯着她,眼里的仇恨似乎化成了实质的蛇,要冲过来将她勒死吞噬似的。
董姨娘不敢与小彭氏对视,也不敢细看小彭氏身上的鞭痕,只能扶着桌案的边沿勉强站住,望着蓝泽低声哭泣。“侯爷莫要打了,彭妹妹也是一片痴心,她是为了给侯爷生育儿女心切才一时糊涂……”
“本侯只能要她生的孩子么?”蓝泽又是一鞭子下去,“若是她一辈子生不出来,难道要把其他人给本侯生育的血脉全都害死才行?”
小彭氏“啊”的一声惨叫,实是蓝泽这一鞭比方才更手重,抽得她几乎背过气去。“董香儿你住嘴!假惺惺的给我求情,还不是暗中挑拨侯爷上火!侯爷,侯爷您不能听她一面之词就要置奴婢于死地啊……奴婢什么都没做……”
蓝泽方才一鞭下手太重,虽是用的右手,但也牵扯了左肩箭伤,不免疼得吸了一口凉气,扔下马鞭抚着肩伤皱眉。董姨娘连忙上前扶住他:“侯爷小心自己身子。妾身不要紧的,妾身什么都能忍,只求您别再生气了,要是您气坏了让妾身怎么办,让琦儿和琨儿怎么办呢。”说着,眼泪流得更汹涌。
蓝泽握了她的手:“让你受委屈了。这么些年,只有你最细致体贴,下人们背地里欺负过你,本侯都知道,你是太委屈了。”
董姨娘低头倚在蓝泽胸口,“侯爷……有侯爷这一句,妾身什么委屈都不在乎。”
“侯爷!奴婢真的没有下药!侯爷您不要被她狐媚蒙蔽!”小彭氏眼见两人依偎,酸意和恨意一起涌上心口。
她喊得嘶哑,听起来还有些渗人,蓝泽上前一脚踢开了她,怒道:“不是你?那碎骨子粉怎么会在你衣箱里翻出来,到了此时还敢咬牙不认。”
“彭妹妹,你未免心肠太毒了,我不过昨夜在侯爷这里伺候一晚,今早你就拿掺了猛药的汤水给我喝,要不是我没喝完剩下半碗被大夫认出来,被你害了都不知道啊。”董姨娘拿帕子擦眼泪,“侯爷又是伤又是病的,怎么可能跟我……我昨夜是在床边陪坐一整晚,你怎地就能起这种黑心防我有孕。”
小彭氏气得七窍生烟:“你胡说!你胡说!都是你陷害我,是你是你!”
蓝泽又是一脚踹过去,董姨娘连忙拽住:“侯爷别生气,小心闪着身子。您还病着呢,妾身扶您去歇着可好,为这种人不值得您伤身体啊。”
蓝泽打了半日也累了,冲着外头吼:“来人!给本侯将这贱婢脱下去关起来,不许给她吃喝!”又对小彭氏道,“你给我好好反省!”
“侯爷……侯爷真不是奴婢啊……奴婢什么都没做,奴婢对得起你……”小彭氏哭着要爬过来求饶,早有两个婆子进屋将她连拖带拽弄了下去。
平日在外院里,小彭氏因有蓝泽宠着未免骄狂些,将其他仆婢都不放在眼里,得罪的人不少,现下这两个婆子就是巴不得她受难的,幸灾乐祸之余,拖着小彭氏就关到了偏房一间放杂物的小仓库里。“姑娘在这里好好反省,这可是侯爷吩咐的。”婆子带上门,从外面闩了,扬长而去。
屋里狭窄阴暗,又没有点灯,前头有偏房的屋舍挡着月光更是照不进来,小彭氏一身伤痕被人扔到地上,举目四周全是黑暗,刚动一动,就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磕的伤口钻心的疼。
“董香儿你不得好死,我不会放过你的,绝对不会放过你!”她恨恨骂着,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因为稍微一动就会牵扯马鞭抽打的伤痕。
屋子里黑沉沉的,经年潮湿的尘土气直往她鼻子里钻。京城地处偏北,八月时节,白日还有些残留的热度,到了晚间就是凉,何况她还处在这么一个常年不见阳光的阴冷屋子里,自是更加难受,身上又有伤,只觉得地上寒凉刀子似的直往身体里透,一会不到全身都凉了。
“侯爷……侯爷你怎么能听信贱人谗言,那个贱人是蛇蝎心肠啊……”小彭氏迷迷糊糊的趴在地上,无助哭泣。
门口就有人搭腔:“彭妹妹,不要怪我,我也是逼不得已。日后阴曹地府见了阎王判官,你要是想告状,可别告错了人。”
门闩轻响,董姨娘幽魂似的闪了进来,又将门合上。她手里提着一盏小得不能再小的死气灯笼,微弱的光线只够照出身前一尺。将灯放在屋子角落,正好能给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子填一丝光亮,却又不会惊动外头的人。
“你!贱人!”小彭氏一见她,立刻从疼痛和寒冷交织的半昏迷状态清醒。
董姨娘冷冷一笑:“你是在骂自己么?往自己的吃食里下药,这不是你当日陷害太太的法子么,我也是跟你学了皮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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