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子夜时分,蓝老太太这边还不见好转,蓝泽昏迷了一会被救治过来之后,状况亦是不好,勉强撑着陪侍在老母亲身边。外院下人们忙乱着买了寿衣寿材回来,好在是京城,只要肯花钱什么贵重东西都能置办得到,蓝泽出去看了东西,见板材衣料都是上好的,虽是满意,到底悲从心中起,顿时红了眼圈,举着袖子抹着眼泪回到内宅。
恰好碰上蓝泯一家从东院过来,正被如瑾着人拦在屋外不得进门。蓝泽一见他们气就不打一处来,怒冲冲走上前去待要斥责,看见蓝如璇在侧,顾忌着永安王府,终究是没好开口大骂,只冷着脸说道:“此番若是母亲有个三长两短,本侯与你们誓不罢休!”
蓝泯白日并不在家,到外头交友送礼去了,晚间回来听得这边消息,立刻将蓝如璇叫到跟前狠狠骂了几句,然后匆忙带着儿子女儿过西院来请罪。
眼见兄长不给好脸色,蓝泯此时倒不像近日那样嚣张,陪笑道:“都是小孩子不懂事,大哥可千万别跟她计较,兄弟这不是来赔罪了么。大哥让我们进去到母亲床前说话认错,说不定母亲就能好了,她虽然昏迷着,可保不准能听见动静言语。”
蓝泽捂着脑袋拂袖进屋,只装作听不见蓝泯低声下气的恳求。几个粗使的婆子挡住了正房门口,按照如瑾的吩咐,绝对不能让蓝泯一家进门。
深秋的夜里十分寒凉,大少爷蓝琅被父亲拉出来时没来得及多穿衣服,在外站了一会就受不住了,低声嘟囔道:“咱们回去吧?又进不了屋子,作甚要看他们脸色。”
“混账!”蓝泯低声骂儿子,“你懂什么,要是老太太有个好歹,一切可都该泡汤了。”说罢双腿一弯跪到了屋门口,又吩咐子女跟自己一起跪。
蓝如璇面有不悦,勉强提裙跪了下去,似是不甘愿的小声说道:“就算她有好歹又能怎样,我入王府又并非正统大婚,没有犯忌这一说。所谓子孝三年,孙孝百日,即便要按理守制也不过百日便过去了,父亲何须如此慌张。”
蓝泯斥道:“夜长梦多,哪里等得起百日,赶紧进了王府要紧,你竟然这么不知深浅,这节骨眼上过来气她做什么,再忍一阵子就过门了,你就耐不住这几天?”
蓝如璇虽然嘴上硬着,但也是心里发虚,没想到老太太身体差到了这个份上,不过说几句话就要闹出人命来。白日从西院回去的时候她满心痛快着,只道是一朝扬眉吐气报了仇,然而待到后来听说老太太状况越发不好,报复的快意便渐渐消散了,换成了越来越重的担忧。
万一老太太就这样撒手人世,对于她来说,守制可能会影响婚期不说,最要命的是她要因此背上将祖母气死的罪名,永安王府定是不会再要她了。
本是不耐烦被父亲责骂的,然而这次确是她过于莽撞惹了麻烦,听得父亲的斥骂,蓝如璇没有顶嘴,低了头跪在一边。
大少爷蓝琅到现在才反应过来这件事的利害,不禁害怕道:“要是祖母她……那妹妹就不能进王府了,我们怎么办……”
“小声些!”蓝泯打眼瞅了瞅不远处侍立的丫鬟婆子们,叮嘱道,“都给我好好跪着,就算老太太挺不过去,咱也得做出孝顺样子来,绝对不能背上忤逆罪名。”
夜风瑟瑟,卷着枯叶划过檐前,将父女三人吹得俱都发抖,然而他们谁都不敢起身,知道这一夜若是老太太挺不过去,他们即将到手的风光便要烟消云散。
三人自己罚跪的消息传进屋里,蓝泽捂着头嗤之以鼻,如瑾却由此想起吉祥来,忙叫了小丫鬟过来问:“吉祥还在院子里跪着?”
“是,一直没挪过窝。”
如瑾忙着人去叫她起来,老太太眼看着命在旦夕,底下人都知道此刻该听谁的,因此虽是老太太罚的跪,还是有两个机灵的婆子去院里将吉祥搀了起来。吉祥已经跪得麻木了,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根本不能伸直腿走路。婆子只得将她架着回了下人房里,送了开水给她烫脚暖腿。
蓝如璇眼见着吉祥被人伺候得妥贴,自己却要跪在冰凉冷硬的石板地上受苦,暗自咬牙。
街面上的更鼓遥遥传进院里来,夜越来越深,越来越凉,蓝老太太躺在床上昏睡不醒,将满屋人等得心焦忐忑。秦氏身子重熬不住,候到亥末时分倚在锦椅靠背上昏沉沉睡着了。蓝泽头疼得一直倒在椅子上捂脑袋,只剩下如瑾带着仆婢们伺候着。
眼见着时辰越来越晚,子时过后是丑时,已经到了后半夜,老太太那里还是没有动静。如瑾心中不禁暗暗担忧,老人家这次恐怕真是撑不住了。
记得前世,她入宫之后隔了一些时候蓝老太太才在青州病逝,而这一次尚未到选秀时分,难道老人家就要离开人世了么?如瑾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何滋味。对于这位祖母,她自小并未太多亲近过,说不上有多深的感情,更多时候祖母给她的不是慈爱和疼宠,而是来自最顶端家长权威的压力。
她重生之后与东府交锋,大多要倚仗祖母的权威,她要揣摩老人家的心思,躲避老人家的猜疑,引导着老人家走入她的布置,有了这些盘算之后,祖孙之间又有什么浓厚的亲情呢?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病体衰微的枯瘦老人,如瑾心中却满是怜悯和悲凉。祖母毕竟是祖母,是血亲,她的许多盘算和狠心都是不得已,祖母又何尝不是?只是两人位置不同,所求不同罢了。
经了这么多的事情,老人家终于没有撑住,而她蓝如瑾还好好的活着,还要继续面对以后的艰难险阻。如瑾闭了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
“姑娘,容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吧。”孙妈妈轻轻走过来,俯身在如瑾耳边悄声道,“虽然这话不好听,但若是老太太就这么没了,其实……未必不是好事。”
如瑾张开眼睛,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架子床云纹团寿的雕花上,静了一会,低声道,“妈妈是说蓝如璇?”
“正是。”孙妈妈扫了一眼周围,屋中自蓝泽秦氏以下所有人都精神不佳,甚至有个小丫鬟熬不住,站着几乎都要睡着了,身子不断歪斜,根本没人注意这边。孙妈妈这才继续说道,“姑娘不想让蓝如璇进王府,如果老太太没了,正好有了理由拦阻她嫁人,守制不婚这种事任谁也挑不出理去。我看侯爷也不大高兴东院和王府搭上呢,到时姑娘稍微给他提个醒,他一定会以此为借口拖延婚期。”
虽然妾室进门不算正经婚配,有时候其实不讲究这些,但若正儿八经的提了出来,也不可能有人驳回。如瑾闻言点点头,知道孙妈妈所虑所思都是正理。然而转过头看了看床上气息微弱的老人,她的心底依旧是难过,只低声道:“先看祖母情况罢,其他事过后再说。”
不能因为不值得的人,她就要期盼祖母过世。
丫鬟如意中间出去端药的时候,回来禀道:“三姑娘,二老爷和大少爷大姑娘跪了大半夜了,霜寒露重的,要不要……”
“他们愿意跪就跪着。”如瑾淡淡说了一句,便回头吩咐丫鬟们将秦氏扶到屏风后的短榻上歇着。
她不信那三位是真心在忏悔赎罪,大约也是料见了不太好的前景,这才跑过来做戏的,既是主动,就让他们做到底。
没过多久,外头稍微杂乱了一阵,有小丫鬟进来禀报说是二老爷和大少爷跪晕过去了,如瑾点头表示知道便不再管。碧桃低声冷笑:“别人可以装晕躲懒,大姑娘那个罪魁可不敢。”
御医进来诊视了两三次,天色渐渐开始发白了,在椅上半梦半醒了大半夜的蓝泽突然醒转,站起来喊了一嗓子:“老太太怎么样了?”
一声喊将屋里昏昏欲睡的下人们都吓得清醒过来,更让人意外的是,竟然连老太太也被惊醒了。“来、来人……”老太太半张了眼睛,含混说出几个字。
如瑾一惊,忙走到床边探看,“祖母?”
蓝老太太的目光散漫了好久才聚集到孙女脸上,很吃力的张口说道:“不要……为难东边……不管我如何都要将她……嫁过去。”
蓝泽也捂着脑袋扑到了床边,听见母亲言语,脸色十分难看。老太太扇动着没有血色的嘴唇,费力的还想说些什么,但方才那句已经耗尽了她全部力气,此时再也说不出来了。
如瑾见祖母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心中百感交集,转头吩咐丫鬟去叫御医,然后不想也不忍面对这样的老太太,借着避御医躲到屏风后去了。
灰蒙蒙的晨曦透进屋里,照不亮屏风后小小的方寸天地。秦氏和衣歪在小迎枕上昏沉沉睡着,隆起的腹部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如瑾蹲在榻边,将头轻轻靠在母亲身上,望着窗外昏暗的天光,微微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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