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瑾找了个出门的借口,将堂屋留给了佟家母女说话,两人见面不易,她不妨碍她们,在园子里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晒太阳。秋日午后暖洋洋的,不冷不热,最适合散步。
屋子里只剩了佟秋雁母女,还有佟太太带来的侍女,荷露等人都在院子里做事。佟秋雁询问母亲的身体,然后问起妹妹:“她最近在忙什么,怎不和您一起来。”
“你这孩子说哪里话,这里毕竟是王府,你住在这儿,我带你妹妹来做什么。”佟太太笑着嗔怪女儿不懂事,停了一下,神色微黯,看了看周围的确无人,才放低了声音说,“……再者,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如何敢带你妹妹来。你已经……还能让她也……”
话没有说全,不能出口的隐晦之处让佟秋雁低了头。
她是连妾都算不上的人,家里人俱都不算王府的正经亲戚,母亲能来这里走一趟,还是沾了如瑾的光。更何况……当日她本就是妹妹的替代,母亲的担心不无道理。
只是……
佟秋雁坐到了佟太太身边,拉了母亲的手。
“父亲这次进京,情况如何?”
佟太太说起这个心情倒是好了许多:“头一天就应召入阁奏对了,皇上还特意问了他赈灾的详细,几位阁老对他都是大为称赞。魏大人最近和吏部的人走动,有时也肯带着他。”魏大人就是佟太守的上峰布政使。
“这么说,父亲升迁指日可待?”佟秋雁欣喜问道。
“哪有那么快,总要看看再说。”佟太太笑道。没有否认,也就是有了眉目了。
佟秋雁握紧母亲的手:“要是能不回西北就好了,留在京里,女儿还能与您常常见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父亲那里也确定不了,最近正在跟吏部的人搭交情,整日忙得什么似的。”
“尽量留在京里吧,您回跟父亲商量一下。妹妹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我已然这样,您该给她找个好人家……”佟秋雁语气有些低落,“青州那边门当户对的人家毕竟不多,比不得京里,妹妹若是嫁在这里岂不是好。”
“你怎么了,是不是蓝妃也帮不了你,日子还是艰难么?”佟太太顾不得二女儿,听出大女儿话里的意思,难掩担忧。
“没什么。”佟秋雁笑了一下,却很勉强。
佟太太立刻心疼不已,对她来说,大女儿自小懂事体贴,比二女儿贴心多了,当日佟秋雁跟了长平王离家,就像从她心头剜了一块肉。“是不是王爷对你不好?”她压低了嗓子询问,继而叹气,“早就听说这府里姬妾太多,现今又有了正妃侧妃……你现在还年轻,等过些年若是连这点优势都没了……”她也知道长平王最初看上的是二女儿,大女儿跟了他,或许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的?还是一种替代?无论怎样,都不能长久。又只是个没名分的,日后可怎么办呢。
每每想起,佟太太都要心疼不已。
“等着你父亲升调的结果吧,留不留京且不论,关键是找个位高、前途好的缺,你也算有了娘家的倚靠,日子能好过一点。要是能有个名分就好了……”佟太太低声念叨着,见女儿只是低着头默默不语,有些着急,“你自己也得努力些,关键是……关键是得有子嗣,只要有了孩子,就算是女孩,也在满府的女人里脱颖而出了。母亲是过来人,你得信我的话。”
佟秋雁抬起头,红着脸,为难地看着母亲。
佟太太说:“这是正事,比你抄经还要正的正事——你千万要放在心上。要是有了孩子,你跟其他人就不一样了,肯定会有名分,娘家再好一些,地位就更稳了。男人喜好都是一时,子嗣才是长久,你年轻,日后慢慢就明白了。”
“可……这府里,还没有人生养。”
“那不更是你的机会。哦,你是说……怕正妃不高兴?”佟太太将声音放得更低,“这没有关系,你地位不稳的时候,将孩子养在蓝妃的名下吧,这既帮了她,也让你脱了干系。”
到底是过来人,这些事情瞬间安排得明明白白。
佟秋雁摇头苦笑:“您说的这些我岂能不明白,只是……我的意思是,您不知道……王爷他……”她看向屋外,敞开的门外,可以看到丫鬟婆子正聚在太阳底下聊天说笑,远远的,没人注意这边。
“王爷他怎么了?”佟太太担心的追问。
佟秋雁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默默半日才说出后半句,“王爷他根本……根本没有纳我……”即便是和亲生母亲说这种事,也让她脸红如血。
“什么没有纳你?”佟太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长平王不是在一年多前就将女儿从青州带走了么?将近两年的时间了……
转瞬,看着女儿又害羞又凄凉的神色,佟太太才明白。
继而便联想到一个更让她震惊的事实……
她忍不住站了起来。“难道……难道他不满意你,还在惦记着秋水?!”紧张之余,连声音都提高了几分。
佟秋雁看看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赶紧把母亲重新按回椅上,“你轻声啊!”
“你、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佟太太紧紧抓住了女儿的肩膀。
佟秋雁被母亲抓疼了,心中也不好受,想是在婆家受了委屈跑回娘家的寻常妇人一样,对着母亲哭了起来。
“我……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呢。王爷她肯带走我,却一直没有……没有……没有收我。先前在路上,我还以为是不方便,可进京到了府里,他也没有……也不是没有召过我,可……可他在床上,女儿我、我在榻上,或者……地上。”
还是睡地上的时候多,就在床脚下。
佟太太呆愣半晌,最终难以置信地打量女儿。
弯弯的眉,乌溜溜的眼,不是绝色,可也称得上面容娇好,已经过了十八岁,身量也发育得很好了,腰那么细,腿那么长……她甚至朝女儿鼓鼓的胸脯看了一眼。
对于男人来说,又是颇有好色之名的男人,女儿这样的人才怎么可能得不到青睐?同住一室,长平王不碰她?这根本不可能啊……
“你实话告诉我,王爷他是不是……背地里养着漂亮的小倌伶人?拿你当摆设?”前朝曾经有个太子好男风,娶了妻妾当挡箭牌,私下宠爱的却是美少年,后来被正妻闹了出来,还因此丢掉了储君之位,这事人人皆知。
可问完了,佟太太却又疑惑,要是找挡箭牌,也不该找了一大群姬妾在府里。这不是加大被揭举的可能吗。
佟秋雁被母亲吓到了,“不、不可能,王爷还召别人卧房,又不只我一个。”府里有年头很多的宠姬,总不可能都和她一样守活寡这么多年。“而且……王爷还祝姑娘几个人的房里,我在王府这么些时候,一个年轻男子都没见过,就是那些内侍,听说王爷睡觉的时候,花公公一众也不在跟前。”
怎么可能是好男风的。
佟太太脸色就白了。既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那么……何至于将近两年不碰佟秋雁……除了长平王还惦记着秋水,她想不出别的缘故。
“母亲,妹妹她……您还是早点找个人家将她嫁了吧。”佟秋雁低声说。
佟太太心慌:“你也这么觉得?”
佟秋雁低下头,垂了眼帘,用帕子掩了面。
“依我看,这事宜早不宜晚,父亲大人进了厩,再不是在西北默默无闻的小城太守了,如果王爷以前还等着我主动认错,将妹妹召进来,现在很可能不再等。要是……他趁父亲升迁之前非让我找妹妹过府呢?母亲您今天就不该来,回来王爷知道了,正好想起这茬,可让我怎么办才好?”
佟太太被女儿说的事情揪了心。“这……这不是你父亲让我来的么,借着和蓝妃交往,和王府渐渐走动起来。谁知道王爷还存着这个心呢!我若知道,怎么也不肯来的。这可如何是好,我不能把两个女儿全都送人做妾啊……我这就回找你父亲商量,你先等着,回头我给你信。”
佟太太起身要走,佟秋雁一把拽住了她。“您慢着些,蓝妃还没回来,您走了岂不失礼。”
“我……那我跟她的丫鬟透个风,说要告辞。”佟太太勉强稳定心神,挂了笑,出屋找在那边说笑玩耍的荷露几个。
佟秋雁扯了欲待跟出的母亲的侍女,低声道:“母亲心神不宁,你帮着劝慰一些。父亲那边忙乱着,可别让母亲为了这点事和他闹别扭——这样吧,你悄悄透给二小姐一点口风,让她劝着母亲一些。”
侍女点头答应着出了。
佟秋雁看看母亲站在院子里的背影,脸上悲戚之色渐渐散了。屋里没有旁人,她抬起头,第一次仔细打量这间装饰得精致典雅的屋子。雕梁上的粉彩,全套的花梨家具,桌上铺着的名贵缎绣,还有小隔间那边蒙着挑线套子的大穿衣镜,以及,镜旁供着的轰动厩的佛莲。
她想起西芙院自己房间里的普通黄杨家具,桌椅床榻,比这里不知寒酸多少。就连同院的祝姑娘房里还有个鸡翅木嵌双面绣的屏风,是年她生辰王爷赏下来的。而自己,什么都没有。
……
长平王是在将要上灯的时候回府的。
彼时佟家母女早已告辞离开,厨房的褚姑刚做好了晚饭亲自送过来,如瑾却只是站在屋门口望着早已日坠西山的天际发呆,任凭丫鬟们摆好了膳桌也不过吃。
忽然院门被推开,被派到前头等信的荷露快步跑了回来:“王爷回府啦!”
“在哪?”如瑾提裙几步下了台阶,转瞬问了好几个问题,“跟着的人都回来了没有?知道他今天在前廷还是后宫么?脸色怎么样,衣衫都齐整吧?”
她真怕他是被人抬着回来的。
荷露被问的愣了一下才回神:“……奴婢不知道,是门上的人报进来的,奴婢还没见着王爷的面,怕主子心急,赶紧跑了回来。您别慌,奴婢这就再跑一趟。”
小丫头嘴快腿脚也快,转身就窜了出。
吴竹春走过来搀扶主子:“您慢着点,小心脚下绊着。王爷肯定没事的,最近他勤奋,说不定是皇上召他夸奖呢,您怎么就慌了。”
如瑾看到丫鬟笑盈盈的看着自己,脸上微红,“我怎么慌了?我也没着急。”她抽开手不用扶,脚下到底还是慢了下来。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吴竹春和吉祥说:“我不过是怕咱们蓝府被牵连。”
这回连吉祥都抿嘴了。
如瑾被她们一看,脸上更不自在,掉头接着走,一直走出了院子,朝着二门的方向。
半路上,看见长平王大步从前头走过来,前边荷露小步碎跑引着路,后头两列内侍紧紧相随,打头的提着灯笼。
“怎么,一天工夫不见,听说你忧思难抑,连饭都不好好吃?”到了跟前,长平王笑着问,惯常的戏谑语气。
如瑾借着灯笼的光和西天未曾褪尽的余晖,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个遍,发现他不但没事,反而比往常更精神了几分,于是这才瞪荷露嗔她多嘴。
“是褚姑今儿的菜做咸了,我才吃的少些。”她朝长平王福身,笑着解释。
荷露缩着脖子吐舌头,正在小厨房灶火边忙活的褚姑莫名打了一个喷嚏。
长平王朝辰薇院的方向走,一边说:“哦,那么这褚姑该罚,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的口味。干脆撵了她吧,再寻好的来。”
如瑾跟在他身后,如何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戏谑,暗暗咬牙,嘴上却说:“大人不计小人过,褚姑就错这么一两回,您不能这么小肚鸡肠不容人。”
“啊,是本王小肚鸡肠了。”
长平王拖着尾音感叹一句,然后哈哈的笑。
如瑾再没吭一声。
进了院子,长平王留下来吃饭,如瑾让人添了碗筷伺候他吃了。饭毕,丫鬟们撤了桌,长平王踱步到内室榻上歪着。如瑾跟进,见他半眯着眼睛养神,低声问:“累了?”
“还好。本王身体强健,别说站一天,就是跪上一天起来也能照样骑马射箭。”长平王陷在一堆大大小小的迎枕里懒洋洋的回答。
如瑾觉得他说话可真没边儿,在旁边坐了,问起正事:“今日是为了什么进宫,那么早就,这么晚才回,还站了一天?在哪里站的呢?”
“在勤政殿,听那几个老家伙打了半日擂台。后来,父皇发了火,又听这群老货赔罪告饶。”
勤政殿。如瑾诧异,长平王以前好像没有进过那地方吧?
“难道在勤政殿待了一天?”
“是啊,中午都没有吃饭。父皇不吃,谁敢吃。”
怪不得他方才连用了五碗米饭,菜也吃了许多,原来是饿了整整一天。“到底是为什么事,对王爷有妨碍吗?”听口气,那几个“老家伙”应该是阁臣们,皇上和阁臣议事叫了他干什么,如瑾十分纳闷,好在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受了斥责。
长平王舒舒服服的躺着,嘴角笑容越来越大,过了一会方才说道:“太子殿下,险些丢了储君之位。”
如瑾吃惊。
是什么事……储君为国之本,不是轻易能替换的。
“这——和您有关系?”她关心长平王在其中是否起了作用,起的什么作用。
“怎会,本王是足不出户循规蹈矩的好人。”
要是才有鬼。
如瑾问了半日,才渐渐明白事情原委。原来,是永安王那边的古怪——他一路赈灾,发粮发银子,也“顺带”关注了钱粮的落实,于是,就牵出了一个贪污大案。淮南布政使为首,各州各县,十之七八的官员全都朝赈灾银两伸了手。朝廷分拨给淮南的银两总共五十万,到了下头,真正用于赈灾的却只有区区十万不足,其余全都以各种形式流进了官员们的金库。
就这,还是因为永安王的王驾离开不久,大家没有尽情尽兴。否则恐怕连十万也剩不下,能有五万就不错了。
如瑾听得吃惊,她早就知道燕朝官员之贪腐已然成风,却还是第一次实在在的接触这样准确的数目。
四十多万两银子,能换来多少吃穿,能做多少事啊,永安王才了江北没多久,银钱是刚发下的,他们竟然全都给收进囊中了。
她这里费劲巴力开铺子,赚回十五两银子已经觉得很难得,彭进财前前后后做了多少事才换来的结果,然而那些当官的太师椅上一坐,手一伸,几十万两银子就全吃进了。相比之下,怎不叫人恼火!
她不由问道:“朝廷下拨的银两有账可循,该用在哪里不都是要禀报清楚的么。几十万银子被贪,他们就不怕被查出来,丢官掉脑袋?!”
长平王哼了一声:“上下通气,蛇鼠一窝,账目详细都是他们往上报,人人都沾了手,怎会做不出漂亮的账面来。报上,就是户部和皇上察觉不妥,也暗地允许有小量的贪墨。不然认真查起来,当官的没了捞头,谁还寒窗十年考你的科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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