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帘委地,风动檀香,寒冬的冷气从大敞殿门处涌涌透进,将本就不温暖的堂宇变得更加寒凉。殢殩獍晓老尼妙恒慈目低垂,听着康保厉声,先低低说了一句“夜半佛前莫喧哗”,继而才朝声响处看去,却不做解释。
那厚重的幔帐却自己由内而开,乌发黄衫,里头缓步走出一个明眸艳华的女子来,到了御前款款福身,说一句“皇上万安”。
正是自春恩殿侍寝被赶出便多日未曾露面的萧宝林。
佛前夜半,美人启帘而出,原本是肃穆之中难掩旖旎的风韵画面,可皇帝上上下下打量着多日未见的旧人,看着她素面朝天衣衫单薄,连头发也只是松松披散的简素样子,不但未被这份脱俗的艳光触动,眼里寒霜反而更重了几分。
并未叫起,只冷冷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萧宝林屈膝躬身,答曰:“佛前祈福。”
“祈福?最近宫里祈福的人越发多了。”
“深宫内院,向佛的人多一些,也能为皇上分忧。”
“既是祈福,这副模样作甚?披发单衣,不怕冲撞了佛祖?”
皇帝的语气中讥讽愈甚,更兼着隐隐雷霆,眼睛朝着萧宝林走出的帘后冷冷瞥着。萧宝林这副样子,非常像是匆匆起身穿戴起来的,怎让人不生疑。可巧,那帘后便隐有悉悉索索的声音透出,将人的疑心又加重几分。
萧宝林面色不改,依旧恭顺答说:“妙恒法师修苦禅,日食一羹,麻衣草履,便是寒冬腊月亦只着单衣,臣妾不敢与法师相比,唯有洗去铅华脱下绫罗,素面侍佛,以仰视法师一二。”
皇帝眉头微低:“几日不见,你说话倒是变得文绉绉了,让朕吃惊。”
“近朱者赤,臣妾最近闲来无事,交往的都是读书诵经人,或许受了影响。”
“你交往的是谁?”
“弘度殿几位师傅,湮华宫一位太妃。”
皇帝听得湮华宫三字,想着康保方才的禀报,眼神一冷,“你去过湮华宫?”
“偶然游荡过去的,一时好奇过去看看,结识了一位太妃。”
“湮华宫人多,只结识了一位太妃,没有旁人么?”
“旁人?”萧宝林愕然望向皇帝,想了想,“还认识了那里洒扫服侍的几个宫人,跟一些神志不大清醒的罪妇,没有能谈得来的。”
“就这些?”
萧宝林满脸疑惑,烟波媚眼好奇地打量皇帝脸色,一副不解之状。
烛影摇红,夜风拂度,卸去钗环的素面女子一改往日浓妆艳抹,于莲座佛前斜斜一瞥,媚色尽在不言中,连盛怒之中的皇帝也不由看得心神微恍。
可帘后又是一阵细碎声响,又使皇帝略微变柔的目光陡然凌厉,咄咄射向萧宝林:“既是祈福,躲在偏厅作甚,只你一个人,还是,另有同伴?”
最后几个字寒意透骨,康保听得一个激灵,立刻挥了挥手,只留近身两个服侍的,将其余人都遣出了殿外,还顺带关了门。
萧宝林面对皇帝的质问,张了张嘴,未立时答言,明媚的容颜闪过一丝异色。皇帝瞅着她冷冷一笑,又盯住一旁静默不语的几位女尼。
妙恒等人倒是如常模样,面目柔和,宛如泥塑佛陀。
康保觑着皇帝脸色,知道有些话不能主子亲自问出口,该由身边人代劳了。便也冷了脸,朝着幔帐后头扬声:“何人在那里鬼鬼祟祟,御前弄鬼,不想要命了么?”一面示意两个跟班上前。特意留下了两个身上带功夫的,便是为了不时之需。
这次,帘后悉索声骤停,殿内出现了短暂而滞重的宁静。皇帝青面冷眼,萧宝林略有慌张,女尼们波澜不惊,大家俱都静静站着,唯有两个会拳脚的内侍朝着帘幕小心翼翼移动。
不过,未及两个内侍上前,里头便传出一个柔和却透着虚弱的女声。
“臣妾自知己过,不敢再腆颜面君,失礼了,望皇上恕罪。”
非常熟悉的声音,皇帝眸光微动,转目康保。康保愣住,亦是非常意外,看了看重帘,再看萧宝林,忙挡开了两个内侍亲自躬身上前,将那绫锦帘帷拉起半幅。
里头便露出跪于蒲团之上的素衣宫妃来,身形单薄,亦和萧宝林一样散发披肩,低眉垂首。再往里看,除了佛龛供桌,厅内再无别物。
皇帝眼中厉色稍缓,略略沉吟,朝康保扫了一眼。
康宝会意,这里将帘帷挂在铜钩上,转身退出了殿外。皇帝便瞅着偏厅内伏跪的宫妃眯眼:“媛贵嫔,你也在此祈福?不是病了么。”
那宫妃不是别人,正是在永安王出事之后便更加深居简出、闭门抱病的媛贵嫔。见问,她便低声回答:“臣妾生病源于近日梦魇重重,来佛前拜一拜,情况好多了。”
“梦魇。”皇帝淡淡重复这两个字,神色不明,目光在两个妃妾身上转了一转,叫她们起身。萧宝林和媛贵嫔谢恩,一个直身,一个站起,双双上前站到了皇帝眼皮底下,皆是恭顺清淡的神色。
皇帝再不言语,抬头看向殿中大佛。丈余金身笼在袅袅香烟之中,慈眉善目,宝相庄严,于静夜之中看来,更有神秘莫测之感。佛前直视是为不敬,可皇帝目不转睛,只管那么看着,隔着升腾的香雾盯住佛像半垂的眸。
殿里静悄悄的,女尼和宫妃们谁都不说话,沉默陪在皇帝身旁。而那两个留守的内侍也在殿中左右转了一圈之后,轻手轻脚侍立在侧。
于是外头的声响就清晰了一些,有人来来回回的走动,有开门关门的声音,有隐约的呵斥问话,还有女子惊怕的低泣。过了一会,一切声响俱都停了,康保躬身进了大殿,在皇帝耳边细声禀报。
皇帝面无表情静静听完,眸中闪过意味不明的厉芒,淡漠地说:“还查什么,直接杖毙。”
康保迟疑:“……奴才想着,她一个低贱奴婢若无人指使,未必敢……”
“杖毙。”
康保不敢再说,应声而出。一只脚刚踏出门外,又听得皇帝补充说:“别在这里,拖出去。”
“奴才省得。”
老尼妙恒便双手合什念一句弥陀佛:“贫尼不知发生何事,不过皇上肯将血光挡在弘度殿之外,贫尼等不胜感激。”
皇帝淡淡摆手,转向萧宝林,闲聊起来。“你们来多久了?”
“臣妾是日落时分来的,来时,已经看见媛贵嫔娘娘在这里了。”
“都做了些什么?”
“听法师诵经,佛前祝祷而已。”
“只有你们两个?”
“说来也巧,臣妾竟和媛娘娘想到一处去了,既是模仿法师苦修,身边服侍就未带一人,这才显得虔诚。”
皇帝上下打量她不施粉黛素衣素裙的样子,“这模样倒是清爽许多。”
“多谢皇上夸赞。”萧宝林学着妙恒的样子合掌躬身,纤腰楚楚,自有风流。
皇帝看了她一会,转而跟妙恒告辞,带着乌泱泱的人一径而去。几人送至院门,回来进了内殿,殿门一关,萧宝林就朝妙恒和媛贵嫔跪了下去。刚要开口说话,媛贵嫔伸指做了一个噤声手势,指指窗外,摆了摆手。
萧宝林眼中惊疑,媛贵嫔一笑,朝妙恒两个弟子说:“师傅继续功课便是,我们也接着拜佛。”
弘度殿这边修的是苦禅一途,夜半三更不睡参悟念经是常事,于是那两个女尼便落座蒲团,持着木鱼敲击,闭目念起经来。殿中回荡着木鱼声和诵经声,媛贵嫔这才近前扶起萧宝林,低声道:“皇上多疑,未必不会派人去而复返,防患未然而已。”
萧宝林诚恳道谢:“多谢娘娘提点。”又朝妙恒行礼,“二位大恩不敢言谢,萧绫都记在心里头了。”
妙恒含笑,“我佛慈悲,举手之劳不足挂怀。惟愿世间污垢皆能涤荡干净,处处太平。”
媛贵嫔从袖中拿出簪子,简单将披散的头发挽好,柔和笑了笑:“你与本宫无冤无仇,既然恰巧遇见你为难,顺便帮一帮,只当本宫日行一善。”
“娘娘的‘顺便’对嫔妾助力不小,今日若无娘娘在此,皇上也未必这样快解除疑心。”
媛贵嫔举袖打了一个呵欠,略微露出疲惫,笑道:“你别高兴太早,皇上暂除疑心而已,以后你还要小心。”朝佛像的莲花座努了努嘴,“譬如那位,最好先藏上个把月别出来,等皇上彻底忘了此事再说。”
“这……”
“你当湮华宫那边就没人去查了么?平白少了一个侍卫,这边又有人告发你,他若突然归位,莫说他自己生死难料,就是他消失这段时候,你该怎么解释才能撇清自己?暂时的清白不等于永远清白,若皇上疑心再起,到时你难以自清不说,可别将为你掩护的本宫也拖进去。”
萧宝林蹙眉:“可他怎能在这里长留?”
妙恒合掌:“若信得过贫尼,贫尼等人倒是能照顾他衣食无忧。暗格之中宽敞通风,住上多久都不是问题。”
“法师……”萧宝林动容,“您如此帮忙……”
媛贵嫔笑:“法师帮你也是帮自己。弘度殿若成了捉奸之地,这里的人一个也不要活了。与其感激涕零,不如省了力气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接下来……自然是有仇报仇,早日复宠。”
“你倒明白。不复宠,什么都是空谈。”
“只是,湮华宫走失一个侍卫……”萧宝林仍然悬心。
媛贵嫔就说:“你担心什么。布置了这局的人一无所获,才要急着摆平揭过呢,湮华宫少了人,她比你更着急给皇上一个解释。”
萧宝林顿悟,继而迟疑,“娘娘这样说,莫非已经知道了幕后之人?”
“你在这宫里得罪谁最多,最惹谁厌烦,谁又有力量隔了大半内宫将个昏迷的侍卫送到弘度殿来,自己想想,不明白么。”
萧宝林微微变色。
媛贵嫔轻笑:“你不用盯着我瞧。她的确向来待我不薄,不过,面上的,往往是假象罢了。”
两人在这里说话,妙恒已经退到一边,和弟子们一起持珠念佛去了。媛贵嫔看看她坐得笔直的背影,若有所思。
此时的凤音宫里,皇后正亲自服侍姗姗来迟的皇帝洗足,保养得宜的双手持着雪白巾帕,一下一下沾着香汤,在皇帝脚上腿上轻轻擦着。
皇帝端坐床边,看着皇后卸去簪环殷勤服侍的家常模样,并没有动容之色,只是神色淡淡的,似乎在思索什么。
皇后偶然抬头看见他这个样子,便柔声笑着说:“皇上还在操心国事吗?晚上就歇一歇吧,不要总是费神,好好睡一觉养好了精神,明日再想不迟。”
“朕想的不是国事,只是一些小事。”
“是何小事?”皇后柔顺地说,“如果不涉及政务,您不妨和臣妾说一说,看臣妾能否为您分忧。”
“嗯,倒是正想与你说。”皇帝从浴足桶中抬了脚,皇后忙招呼宫女将桶端走,亲手拿了干净的巾帕给皇帝擦干水迹,伺候着穿了睡袜。
皇帝就盘膝坐在了床上,说道:“来时路上,一个疯癫宫女冒出来引着朕去弘度殿,说是里头藏污纳垢不成体统。”
皇后在那边盥手,听了,就笑:“这可是疯了,立时就该拿了那奴才关起来。是哪里的宫女呢,臣妾这就叫人去处置。”
皇帝看着她慢悠悠洗手、擦干、摸香脂,动作一丝不乱,优雅沉稳,就说:“朕已经处置了。”
皇后收拾停当走过来,坐在床沿动手铺被,“这是臣妾的错,没有管好宫人,让皇上费神了。”并没有询问是怎么处置的。
皇帝道:“宫里的确是该好好管一管,今晚这宫女就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平白惹人不快。”
皇后也没问宫女说了什么,只停了动作歉疚看向皇帝,诚恳道:“都是臣妾做事不力,明日一早臣妾就好好约束妃嫔宫人们,以后再不让这等闲人闲事扰了皇上。您就别为这些琐事费神了,时候不早,安歇了吧?”
烟绿色绣被横卧并蒂莲,是皇后自己的手艺,她请皇帝躺下同眠。宫女们已经退下,殿里只剩了床头一盏红纱小灯,这是为数不多的夫妻同寝的日子。
皇帝却没躺下,而是从皇后衣襟上拈起一根掉落的头发,半黑半白,“皇后也生华发了啊。”他捏着落发叹息。
皇后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不过,很快温柔地笑了:“臣妾已经和皇上共度二十余载春秋了,回头想想,早年时节风雨波折,真是颇多感慨之处。如今虽生华发,每每揽镜,常忍不住追忆往昔韶华,不过,想着能和皇上白头偕老,倒也释然了。还有什么能比站在您身边,和您在一起更重要呢?”
皇帝将手中落发拈到床边扔了,微微点头,“皇后所言,甚慰朕心。”
“都是臣妾肺腑之言。”皇后再次邀请皇帝安寝。
皇帝躺了,闭了眼睛。皇后脸色略松,回身将床头小灯又加了一层罩,留了一点微光,轻手轻脚在皇帝身边躺了,试探着,将头搁在皇帝的枕上。皇帝没动,她受到鼓舞,又握了皇帝的手。
躺了一会,呼吸渐缓似乎已经睡着的皇帝却突然开口,“皇后操劳多年,也该歇一歇了,让静妃帮着你料理后宫吧。”
皇后呼吸一滞,顿了好久才接言,“……皇上体恤,臣妾感激不尽。”
皇帝又说:“上回朕让老七府里许进不许出,你却下旨调了六娘进宫,还有七娘中毒的事,让他们自己料理罢,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不要插手太过。”
幽暗光线里皇后脸色大变,暗暗吞了一次口水滋润喉咙,才让声音没有走板,“臣妾知错。”
皇帝便渐渐睡着了,皇后却心中乱跳,睁着眼睛直到殿外来了叫起的宫人。皇帝醒来,洗漱穿戴,稍稍吃了点东西就去上朝,皇后谨慎伺候御驾出宫门,回得殿来,立时叫了心腹来问。
“昨晚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什、什么事也没有。皇上去了一趟弘度殿,出来只杖毙了那个宫女。”
“然后呢?”
“然后就来咱们这里了。”
“蠢货!本宫问的是后续。”一夜未眠的皇后脸色极为难看,眼中满是血丝,唇角也起了泡,“萧宝林呢?”
“一直在弘度殿里,刚和媛贵嫔一起出来不久。”
“媛贵嫔……又是她?”
皇后咬牙默坐良久,早饭也未曾吃,直到外头陆续来了请安的嫔妃,才勉强让宫女伺候着收拾了一番,施了一层脂粉出去见人。
……
宫廷之内暗流微涌,长平王府里头倒是极为清净。御医按例来看,最后这次说长平王病体痊愈了,长平王便去宫里请了安,回来在家读书,闲时溜溜马,打打拳,偶尔带着如瑾和祝氏那些人上街逛逛。自然,跟他同车的只有如瑾,祝氏一众都是后头跟着障眼的。
后来收了庄子上交来的年货,还有两个铺子里的盈利,长平王将之全都交给了如瑾打理,如瑾就让人入库,登在内宅的账上。因是王府里有正经女眷之后的第一个春节,需要好好过一过,如瑾这阵子就指派人办年货打扫屋院,准备过年所需的各种东西,颇为忙碌。
舜华院那边的云芍就往前凑,到四处走动的时候多了,遇见什么事都主动上前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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