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静心芽”神通动用之后,除却能够代劫抵御一击之外,承其遗泽,发散弥漫的“静功”之气充斥己身,却能使宿主本人拔至“水满则溢”的高蹈凌人之境,为下一步动作奠定根基。
原本归无咎心中早有成算,己之攻势,当如大江东去,连绵不绝。但此时他心中却升起透彻颖悟:若强行争先,事倍功半,难撄其锋。
阮文琴终于争得了宝贵的先手。
却见她双目微闭,双手三段结印,身躯左侧肋骨处清光一闪,钻出一枚仿佛虚影的“灵眸”,停驻在阮文琴胸前。
和阮文琴本人清素留白的神采不同,这只“灵眸”每隔三息便轻轻一眨。虽然看着只是半透明的虚影,但是其中蕴藏的炽烈情感,却丰沛无端,似大浪淘尽红尘。
“灵眸”一类的神通,隶属先天血脉传承者居多。远的不说,今日此战的旁观者眼中,就有不少身负此类神通的。阮文琴既在这极重要的场合使用之,诸人无不以为,这神通定是威能惊人之极。甚至有博闻多见的,已是如数家珍般对相邻者卖弄见识,猜测此术是顶尖“灵眸”神通的哪一种。
岂料忽忽然百十息过去,阮、归二人,似乎并没有进一步动作。
也不是完全如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不动——阮文琴先前守御时月华临身、氤氲清醇的白色光芒,再度浮现出来,较先前又强盛了许多,仿佛以身拟形,皓月当空。
而归无咎,面色亦极为郑重投入。看上去是虚空停贮、以静制动的态度,但时不时亦会或上或下、或左或右的走上两步。
又过了一刻钟,归无咎终于动作频繁起来。甚而取出背后双剑,凌虚而击之。
此时就是再蠢笨之人,也知晓归、阮二人,早已再度交手了。
先前经“摩罗力境”破境相隔之力所阻,借用“真宏二象仪”,将视角寄托在归、阮二人之一身上的观战者,在一瞬间神意被强制剥离,只觉心中烦闷愈呕,五脏如搅,说不出的难受。尽管归无咎、阮文琴相隔一瞬便重新出现,但众人一时之间却不敢再试。
但现在归、阮二人的比斗愈发离奇,如此神异的比斗,一直做个莫知奇妙的局外人,诸人如何按捺得住?随时推移,甘冒风险者终于愈来愈多。
代入归无咎的“视角”之后,才终于揭晓奥秘。原来一动一静之间,千万缕极细密的微风宛若流泉,无孔不入的迎面钻来;又有千万点极轻微的光华如屑挥洒,教人生出幻觉,似乎要以一己之力,匹敌万千星辰!
窥见奥秘者无不叹服——原来这灵眸神通,和归无咎化作流泉银鱼的剑术一般,同样是一门拟物具象的神通。只是此神通的诡秘繁复,似乎尚在归无咎的剑术神通之上。若是自己亲身迎之,只怕早已败上了千百回。
不过,归无咎自家知晓——阮文琴的攻势,与“灵眸”无关。
阮文琴自肋骨处破体而出的这枚“灵眸”,虽然看着卖相甚好,但到目前为止其中并无一丝法力挥洒,似乎只是一个摆设——往客气了说,至少只是一个与争局无关的旁观者。
但平心而论,这微风如羽,灼华如电的斗战法门,却甚是高明。论繁、变、险、妙,皆不在“履尘剑”之下,甚或犹有过之。
那些个看热闹者,纵然以“真宏二象仪”代入归无咎视角,也并不能够真正看破关节。唯归无咎神意察知,这微风星华二象,实是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且在以变化见长的神通之中,堪称是一朵奇葩。
星光漏中洒,微风乱如麻。
二形初时纷纷纭纭,似乎只是以规模取胜的“乱击”之象,胜在隐秘幽微,又难以琢磨关窍;但过了二三息再看,却发现那千千万万云气、万万千千星点,其飞行之轨迹,似乎皆是遵循着一种极高高明的阵法之理,次第运行。然而,当归无咎神意骤凝,意欲推算其中奥妙之时,所有的规律再度不复存在,重返“乱击”之象。
混沌入有序,有序入混沌;相与更替,周而复始。
只这一手,便说明此神通虽同属于“拟形”一类,却的的确确在“履尘剑”之上。
凡俗王朝之中煮酒论史,往往推崇横扫、吞灭八荒的英雄人物。自庶民之视角观之,自然是因为此等人物扫平割据,易乱为治,便于细碎小民休养生息。自品评英杰的角度看,能够一枝独秀、凌驾于同时代的对手之上,这一份“一览众山小”的豪情,愈加令人神往。
但在修道界中却往往并非如此。无论是九宗故地,还是本土人道文明,亦或是妖族魔道之中的传闻故事。所谓一人独断万古的时代,却往往是道术发展的低潮。真正略不世出的英杰,往往集中涌现于同一个时代,构成百家争鸣之格局,亦是道术上推陈出新、层层递进的黄金时代。
金声玉振,不启不发。
正如此时此刻。
如果没有遇见荀申,归无咎对于“术之圆满”的运用,至少须得锤炼数十载时间;
如果没有与阮文琴这风月拟象神通的对比,高下相形,归无咎的“履尘”剑意,或许尚需研磨百载以上,方能浸润通透至下一个境界。
斗到分际,归无咎心有所感,忽地张口问道:“此式何名?”
阮文琴一奇,脸上稍微露出两分警惕,想了想才道:“这一式昨日才算炼成,尚未起名。”
归无咎微微一思,道:“不揣冒昧,归无咎替阮道友为这一神通起名,如何?”
阮文琴一怔。
归无咎续道:“此神通拟化风月二象,正宜借此得名。有序无序,相与为一;表里幽微,从容兼备。其绳准规矩,表之易见者,似可喻为‘意之可知’;其弥漫纷纭,里之混沌者,差可拟作‘心实难测’。风月二象,意可知,心难测。诚所谓清风之意,明月之心。姑名之曰‘清意明心’,如何?”
清意明心。
清风意,明月心。
阮文琴念诵几遍,眉头舒展,道:“好。就叫‘清意明心’。”
又好奇的望了归无咎一眼,很认真的道:“其实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既往所阅经典,玄理昭彰者多,文采沛然者少,所以言难尽意。谢过道友。”
在旁观众人眼中,隐约能够看见归无咎、阮文琴嘴唇微动,似在交流。但是二人说了些什么,却无人能够听清。
无它,因为归无咎、阮文琴二人,此时皆是一身法力神意凝聚元婴之中,攻守之间,全无保留。故二人之出言,皆是肉身发声,不沾一丝法力。兼之二人音声不高,传出五六丈外,便湮没无闻了。
唯这二人斗到“无所不入”之境,隐约心意相通,兼之半读唇语,方能听见彼此说话。
阮文琴心中升起奇妙感觉。
比斗之初,归无咎骤然突袭,出其不意占得上风,迫使自己以“动静心芽”解围。
阮文琴自己,意求真淳,并不善用“形下”之道。尽管如此,她却有师尊所传之独门心得,别人想要在此间占得她的便宜,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她终究还是吃了个小亏。
究其原因——
其一自然是阮文琴对于自己的实力极为自信。
其二么,高处不胜寒。
不仅仅是本土修道文明的这片“天地”中,阮文琴望不见才情相当的对手;就是在那无人知晓、掩藏在迷雾之后的“天外天”中,她也曾登临绝顶,万古留名。
所以,骤然遇到归无咎这个对手,阮文琴其实心中并不如外表所见的那么平静。神交遥想之余,多少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意思。这也算是她本性之中,浪漫真淳的折射。
可是归无咎的无孔不入,攻心用计,却微微将她的“天真”拉回现实——她的对手归无咎,可没有什么“英雄惜英雄”的意思。这分明是一个“术”之运用趋于登峰造极的人,无所不用其极的人。
自然,不免有几分失望。
所以当归无咎出言之时,阮文琴早已认定——依据她对归无咎的性格描摹,此人决计不会做任何没有意义的事!未免重蹈覆辙,阮文琴其实已经暗暗动用手段,定可抵御即将到来的算计诡谋。
可是,接下来那暗中备下的手段却并未奏效。
事实明白无误的告诉自己:他归无咎,似乎真的只是单纯想给自己的神通命名,如此而已。
正因为心性纯灵的缘故,阮文琴虽不擅长勾心斗角的手段,但一贯看人极准,从未走眼。
今天是第一次。
奇妙的感觉一涌而过后,接下来的便是迷惘。
似乎曾经发生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欲要追寻,却已惘然。
阮文琴收摄念头,暗道:“归无咎。既然你为之起名为‘清意明心’,那你就败在‘清意明心’之下吧!想必到了那时,我才能看清真实。”
随着她口中念动口诀,那一直只是摆设“灵眸”,忽地光华大放!
清风之意,明月之心,亦从“混沌有序”的更替之中跳脱出来,呈现一种前所未见的至高妙境!亿万风华,奇迹般的穿越归无咎手中双剑的屏障,毫无征兆的加诸其身,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至于其如何做到,却是十二分的不可琢磨,不可言说,不可思议。
局势急转直下——
归无咎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