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余阙部在内的朱芦海诸部,究其实质而言,大约是一个集合帮会、商会、海盗三种性质于一身的组织。
朱芦海居中,将这一片地域划分为北部的沧溟诸国和南部的宝恒国。
双方或和或战,持续已有四百余载之久。
沧溟诸国共计大小七国,力量虽较为分散,但是在“修行”上却有统一共主哈密山。
宝恒国虽然地域面积接近七国之和,且岿然成一整体,但是在修行一道上却反而缺少了一个中坚力量,林林总总存在着十余个大小势力,其中只有两个势力各有一位天元境坐镇,其余主事之人,不过是定元境。
在沧溟七国界域中,若是侥幸服用血药,渡过那九死一生之劫,固然是意味着社会阶层的大跃升;无论是成立“义帮”对大小商会提供专门的护持服务抽水,还是干脆成为大势力客卿,抑或应聘七国王室“金甲卫士”,所得也算丰厚。
但是制约却也不少。
成为养元士之后,无论是要彻底兑现二百载寿元,还是消弭破境对于身体的后患,皆需至少三次后续服药。而沧溟诸国关于修持的大小用度,皆在哈密山掌控之中,前后三药,代价不菲。
更重要的是,在沧溟诸国,寿五十以下的青壮年养元士,无论是否哈密山正统出身,若接到哈密山的临时差遣,皆不得推拒,其中不乏一些负担极重之事。
因为此等情形,年轻时流布于外,纵横于朱芦海上,不但可以自行制取药物,同时还可以更快的积累财富,就成了一个极有诱惑力的选择。
对于此等情形,沧溟诸国和哈密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此海上诸部劫掠的对象九成以上是对面的宝恒国,于大势而言却是有利无害。
奔走约莫二百余里,渐闻潮声泛起,令狐去病终是赶到了一片口岸状的地界。
两侧垒砌的土堆高约三十余丈,隐约可见弓弩石炮等物赫然成阵,稍微靠后的位置立着两杆丈许宽的青色旌旗,青蛇环成的半圆形中,以当地文字书写着“余阙”二字。
入得隘口,便可见规模。其中砖瓦建筑甚是稀疏,不过是一座宽三百尺的主殿而已,外间成气候者,却是颇为整齐的帐篷。
最外间的帐篷每一顶约莫十二尺围圆,仅容二至四人居住,且清一色的是身无修为的凡人。
渐渐靠后,那一圈二十四顶连绵成片、单个三丈六尺大小的青顶帐篷内,所居却皆是养元境修士了。
这些帐篷相互连通,复合分层,以不单单是寝室,其实与堂口无异。
令狐去病将一切尽收眼底。
其实在目力之前,鼻端嗅觉的强烈刺激,已然足以令他在脑海中勾勒出,这是怎样的画面。
盐味、酒味、肉味、汗味……充塞鼻端,没有一丝缝隙。
几乎是循着味道追索,眼前三十四人的行动也便一一与之对应——
三四十人,分成数拨。围着篝火烤肉的是一拨;环绕着三四个大酒瓮,碰杯饮酒的是一拨;轮流上场决斗、余者欢呼鼓掌的是一拨;手执骨牌下注赌博的又是一拨。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令狐去病虽然年轻,但是其心意定念隐约是承载着归无咎旧识,见识不可谓不丰富。但是如此和仙道气息迥异的市井气象,对于他而言依旧甚是陌生,仿佛揭开了一扇新的门户。
随着他步入此地,各种各样的“杂音”都显著降落下来;仿佛瘟疫传染一般,一个接着一个,都是挪转目光落在令狐去病身上,且其中绝大多数人,眸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错愕”之意。
足足十余息后,才有一人道:“北月堂主。”
然后陆陆续续的有人招呼道:“十六堂主。”
“北月老弟。”
令狐去病却是目光扫荡而去,无论亲疏远近,并未给与其中任何一人回应。
终于,其中一个面目狭长的吊眉汉子,眼珠一转,大声道:“七头领。”
令狐去病这才微微点头,但是依旧不曾答话。
这吊眉汉子起了个头,其余人这才露出恍然大悟之色,七嘴八舌的道:“恭喜北月堂主通过考验,成为我余阙部第七位头领……”
但凡出言者,令狐去病都是一一颔首致意。
当然,也有大约三分之一的人物,不是沉默不语,就是言不由衷。其等都是余阙部堂主一流,且成就养元境还要较北月为早,入余阙部的资历也更深,此时并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
令狐去病目光转动,却并未找到自己想要找到的人。
十三堂堂主,余舟。
继承了北月的完成记忆之后,以令狐去病的分析能力,立刻发觉出了许多问题。
北月服用血药成功破境,当时余阙部中所议,只要立下一件大功,便能名正言顺的继承第七头领之位。北月在三事之中选择了一事——去往和余阙部一贯敌对的平梁部打探消息,刺探其下一回出海的时机。
朱芦海诸部不仅仅是攻击对面宝恒国的官民势力,内部的争夺同样甚是激烈,用不了数载几大势力之间就会有一场火拼。
余阙、平梁二部,正是死敌。
那日林中击毙北月的红发人,便是平梁部的四当家,玉蝉。
他的殒身之地,便是平梁部陆上势力范围百里之内。
不过令狐去病回顾此事前后幽微,以及斗战之时玉蝉现身之从容,神色之变化,不难得出结论:其早已知晓了自己的动向所在。
而这本来应当是余阙部中的绝密!
神意推演,令狐去病不难锁定目标——此事几乎确定是那与自己一贯不睦的十三堂主余舟所为,暗中将机密泄露。
既然借用了这个身份,那令狐去病并不介意替他了结因果。
可是此间却并无余舟其人。
就在此时,那五百余尺之外的殿宇中,忽然传来声音:“老七,来。”
这声音甚是浑厚,虽然遥遥传渡五百余尺,却仿佛直钻入耳中一般。
不过此间之人,尤其是方才并未出声附和的十余人,却不由面色微变。
出声的正是余阙大头领谢良。
关键是这一声“老七”,等若是承认了北月的地位。
令狐去病快速上前。
穿过三道门户。
打开最后一道大门之后,终于看到,深约七丈的殿宇中,一个身材极魁梧的人,身着银色锦袍,九个颇为复杂的钮扣一丝不苟的系好,双目正视前方,负手而立。
但令狐去病的目光却不在此人身上,而是被桌案上的事物完吸引了。
木盘之中,赫然是一颗头颅。
看得出来是个中年人,髭须未尽,双目圆睁尤有茫然之色。
断开的脖颈之下,血液尚是鲜红色,滴沥未尽,显然是被斩下未久。
这是余舟的头颅。
谢良出言道:“你这一趟出去,余舟暗通消息于平梁玉蝉。其实此事我早知之;但我却未提前下手,直到见分晓了才做出决断。不知你可嫌晚否?”
此人九尺身量,倍极魁梧,但是声音却和其气度一般,别有一种儒雅的味道。
令狐去病沉吟不语。
谢良淡淡一笑,又道:“勿要怪我。后来居上逐定序,人心纷纭,六根不净,妒忌丛生,此道理之常。只有你自己证明了你有‘破格’的资格和能力,而非出侥幸,后面我方能按章办事。”
“这就是我不得不依成败定格局的原因。无论你能否体谅,道理便是如此。”
“当然,自今日之后,再有不服的,余舟便是榜样。”
令狐去病目光一动,在谢良面目上一扫而过,尤其是在连他本人也无法察觉的印记上注视一刹,才道:“站在总舵主的立场上,我能够理解。”
谢良道:“很好。初破境便能从玉蝉的手上活命,七舵主之位,你当之无愧。”
言毕,便施施然转身离去了。
令狐去病独立殿中,对于这位余阙部首领谢良,心中却多出了几分兴趣。
初见余舟头颅之时,令狐去病虽觉有些意外,但心中未必动容。深谙权术之人,做出如此决断,并不令人惊讶。
但难得的是谢良接下来的寥寥数语,既深入浅出、又点到为止,更给人一种推心置腹的感觉,却是大不简单,没有一丝一毫运用权术的沾沾自得。
其中道理也甚是清楚——
北月在诸堂主中资历甚浅,那血药旁人不敢服,他却踊跃试之,在余舟等人的目光之中,他便是个不知死活之人。最终哪怕成功了,也只是侥幸而已,哪里有资格做余阙部的七头领?嫉妒、敌意由是滋生,不可遏制。
这不是一个人,余舟只是个领头的而已,后面是规模庞大的一群人。
应对这种情形,所谓“后来居上逐定序”,强行压服是无用的,哪怕余阙部堂规规定了融元境高手有资格担任头领之位也是无用——事后总有数不尽的办法教你难受——这必须由当事人自己证明,证明自己有破格的能力。
令狐去病暗自评判,这位谢良总舵主,大约是剩余九十七人中,有望走到最后,成为那第七十二人的?
哪怕不能最终成功,至少也当有极大几率进最后的决赛圈。
这却是一个甚好的观摩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