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担心我会将你重现世间的消息宣扬出去么?”
营寨之外,赵黍站在高坡上,钱少白见他拿着一枚玉琮仰天观瞧,用意难测,他心思不定地上前询问。
赵黍回头看了钱少白一眼,收起了真元锁,澹然道:“不错,我确实有此顾虑。”
钱少白心头勐跳,压低声音解释说:“你在世人眼中早已身死,就算我对外传扬,别人也未必会信!”
“是么?”赵黍言道:“钱道友不跟别人说,难道也会隐瞒自家宗门尊长?只怕到时候贵派四仙公容不得我苟活于世。”
钱少白一时哑口无言,赵黍继续说:“其实钱道友施术发信告知宗门尊长,我是拦不住的。我只是好奇,为何钱道友没有这么做。”
“我、我……”钱少白也是有些发懵,自己怎么就忘了还能这么做?
以赵黍如今的阅历眼界,看出钱少白心神不宁,自己当初玄珠上升时也有类似状况。
“钱道友是上景宗掌门的亲传弟子么?”赵黍随口问道。
“不是,我是千丈峰一脉的弟子。”钱少白回答说。
赵黍言道:“听说上景宗天城山有五峰并立,原本以为各峰传承不一,想来是外人误会了。钱道友能在贵派掌门座前受教,想来十分难得。”
钱少白点头说:“掌门平日里闭关清修,的确不常提携后进。”
赵黍笑道:“看来钱道友还是不清楚啊。”
“不清楚什么?”钱少白面露不解之色,赵黍却是笑而不语。
当初梁韬曾论及天下高人,上景宗掌门含元子便是其中之一。以梁韬那傲视群伦的个性,可以被他高看一眼的人物,皆非凡流俗品。
相比起四仙公,含元子名声不显,甚至赵黍曾一度以为上景宗根本没有掌门,就是四仙公说了算。
地肺山一战,上景宗有高人施展法力,一击得手后迅速遁走,足见其人对战况时机把握得异常精准,而且能够制约梁韬,想来只能是那位上景宗掌门亲自出手。
相比起百相王那等骁勇强悍,含元子的深邃难测更不好对付,如今听钱少白转述他对自己与梁韬的评价,更让赵黍觉得含元子境界之高,其人近于仙道绝非虚言,
跟这样的人交锋实属不智,赵黍打算以钱少白为契机,暗中试探对方。
“两位,斥候传来急报,此地东南方二百余里外,可能有妖物盘踞。”关世平打断赵黍两人的对谈。
“妖物?”钱少白问道:“是否探清妖物来历?”
“此事尚不清楚,所以特地请两位相助。”关世平展开一幅舆图,指着一处河流道路交汇之处:“这里是蓼花县城,先前我们收到县令被杀的消息,原本以为是贼寇勾结乱民里应外合之举。但日前派往蓼花县的几支人马都没了音讯,最近的一批斥候侥幸逃出半数,他们怀疑蓼花县被妖物占据。”
话刚说完,几名形容狼狈、神色疲倦的兵士被带来,关世平说:“就是他们几个,两位尽管查问。”
钱少白刚要开口,瞧了赵黍一眼,见他不言不语,于是对那几名兵士发问道:“你们可曾看清那妖物是什么样貌?”
那几名兵士缓缓摇头,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钱少白看出端倪,上前搭脉片刻,随后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关世平问。
“他们的生机元气被妖邪所摄。”赵黍出言道:“应当是以生机为食的妖物。”
关世平问道:“难不成是狐妖?我听说狐妖最喜与男子交合,吸取他人生机以助修炼。”
赵黍澹澹一笑,打量那几名兵士片刻,摇头说:“我看不像,他们身上并无显着妖气。”
钱少白眼珠一转,问道:“如今蓼花县城之中是什么情况?”
“我们还没进去,外面都是望不透的大雾,几个弟兄连人带马突然被拖走,我们只能回来了。”兵士答话时,神色都是恍忽不清。
“他们不光是生机有损,就连魂魄也被妖术所扰。”钱少白表情凝重。
赵黍举起手中木杖,顶端碧光如波,轻轻一晃,甘霖般的光毫洒落在那几名兵士身上。就见他们气色稍稍好转,但脸上困倦之色更重。
“我已施术安定他们魂魄,如果不想留下后患,最好让他们先睡上三两天。”赵黍说。
钱少白朝关世平微微点头,立刻便让这几名兵士回营歇息。
“看来不是等闲妖物啊。”关世平眉头紧锁:“这年头真是什么妖怪都冒出来了,居然敢窃占城池,那城中百姓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钱少白脸色也很难看,关世平言道:“如今瑶池国频频用兵,北疆各部也是屡次南下,四仙公只怕无暇照应我们这边。”
赵黍哪里听不出来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于是言道:“关将军若是不嫌粗疏散漫,徐某愿意前去一探。”
“怀玉真人过谦了!”关世平难掩兴奋:“有真人相助,何愁妖邪不灭、祸乱不平?”
钱少白开口说:“我也一同前去,遇到意外变数,也好有个接应。”
“这就更好了。”关世平说:“我另外给五百精兵给你们调遣,先行查探。此番若能见功,我一定上书表奏!”
……
船只一路向南,噼开浑浊河水,隐约可见两岸茂密蓼花,姹紫嫣红,颇为艳丽。
然而如此景致,岸上却不见往来行人,远方起伏山峦也是死气沉沉,丝毫没有过往秀丽山水的风光。
钱少白轻叹道:“这十年来灾变频频,真不知要再过多少年才能重现生机。”
“若能平定匪患妖邪,治理水患、修葺道路,不用十年就能有所恢复。”赵黍拿着真元锁仰天观瞧,像是在自言自语。
钱少白却说:“十年?此言太过轻巧了吧?”
“钱道友是小瞧百姓对安居乐业的向往了。”赵黍说:“我也大概算是走遍了华胥国,看到不少因为五国大战备受摧残的地方,在首阳弭兵十年后,重获繁华富足。想来有熊国也有类似的地方。”
钱少白也不得不承认此言有理,但还是忍不住说道:“那眼下的华胥国又是如何?”
赵黍收回目光,沉思片刻后说道:“妄人妄作,酿祸天下,当引以为戒。”
钱少白环顾周围两眼,收拢声息,小心言道:“你和梁韬当年究竟要干什么?”
“为求开创人间道国,要先成就神道,总摄一方天地气数。”赵黍回答说。
钱少白闻言一愣,满脸不可置信:“你们真是这么打算的?”
“你不信?”赵黍问。
“这也太……”钱少白斟酌言道:“太夸张了。”
“你是想说太痴心妄想吧?”赵黍说:“很多人都是这么看的,我最初也差不多。后来越陷越深,甚至到了迷狂的程度,便渐渐觉得此法可行。”
钱少白沉思不语,赵黍则笑道:“其实现在回头再看,当年的许多事,看似准备充足,然而大多凭空构想、不切实际。光是地肺山一战引来天下各方高人合力诛伐,足可看出梁韬的谋划有极大缺陷。
就算不是要登坛飞升、成就神道,梁韬当年那种处境本就暗藏劫数,只要他与崇玄馆稍显疲弱衰颓,立刻就要迎来四面八方的围攻侵扰。哪怕在市井乡里,到处结怨、满地仇家,也难有长久的。
古人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话是一点不假啊!”
钱少白问道:“梁韬当年号称在世仙家,他总不至于会凭空构想吧?”
“在我看来,别说在世仙家,哪怕天上仙家,也免不了会犯这种错误。”赵黍直言道:“凡尘俗世并非洞天仙境,不可能任由他们一意操纵。若生此心,必定自招祸端。”
若论修为法力,梁韬固然是极其高深的,哪怕真有仙家下界斗法,他也能一较高下,毫不逊色。
可往往就是这种无可比拟的强大高深,反倒使得梁韬滋生出庞大妄念,让他将这个世间当做可以随心所欲操弄处置的事物。
地肺山一战足可证明,梁韬既不能料尽所有变化,更不能独断世事。这样的境界是不足以成为神道之尊的,梁韬最好的结果也是成为法度纲纪运转砥柱。
而且当初赵黍的狂丧心境更是表明,哪怕法事成功,赵黍成为道国师君,只会变得比梁韬更加专横妄为,容不得丝毫的悖逆。
这个状况,赵黍每每回首都感觉不寒而栗,自己竟然会变得如斯骇人,这既非清静逍遥的仙道,也非济世利人的神道,如此祸世害生,乃世间巨祟。
因此赵黍才会觉得上景宗掌门含元子确实高明,不仅在于他将自己藏在四仙公之后,名声不显,似乎连钱少白都没料到自家掌门有上接仙道的境界,还包括他能一眼看破人间道国最大的缺陷弊病。
所谓“天下事天下人定”,一则指梁赵二人欲创道国,却不知根基所在,不顾天下苍生、一心专断,济世利人根本无从谈起。
二则是指天下事,天上仙家不必插手。苍华天君既已成就仙道、长生久视,本不必涉足尘世,否则不光自己殒落,还要波及苍生、酿成大祸。
“含元子此人确有几分本事。”灵箫忽然提醒道:“钱少白会来到此地,恐怕不是偶然。”
赵黍暗中问道:“莫非含元子知道我还存活于世?”
“不好说。”灵箫言道:“按照梁韬的说法,含元子近于仙道,自然会有一些微妙感应。哪怕钱少白不说,你重现于世的情况,迟早也会被各方高人察觉。”
“凡有所为,必生余气。”赵黍开口说。
钱少白见赵黍忽然说这话,也不知他究竟有何用意,于是问道:“对了,这几日我见你时常拿着一枚玉琮观天,不知是在做什么?”
“我在看灾厄之气几时消散。”赵黍随口应付。
如今真元锁到手,赵黍便开始准备前往真元玉府。然而这处洞天并不是固定在某一处山头福地,其门户随阴阳四时变化而转移隐现。
真元锁的一项妙用,便是用于推演气数变化。因为古今山川气象有异,即便是灵箫也没法为赵黍指明准确方位,只能借真元锁从新开始推演。
“那是否看出端倪?”钱少白好奇追问。
“只怕没那么快……”赵黍忽生感应,抬头望向远处,望见前往河面大雾弥漫。
“停船!”钱少白也察觉状况有异,不敢让船只继续前行。
“果然有妖物作祟。”赵黍望着前方大雾,高举木杖,虚书符咒,随即招来大风呼啸,鼓吹浓雾。
然而强风吹了好一阵,仍不见雾气飘散,任谁也看出此等雾气不同寻常。
钱少白祭出虹映宝珠,放出大片虹光,有破除幻术迷障之功,可是照了半天,这浓雾还是没有消退。
“不是幻术,但雾气似乎能扰动五官知觉。”钱少白说。
“此地离蓼花县城还有多远?”赵黍问。
“大约还有十里。”钱少白答。
赵黍言道:“这雾气范围太大了,绝非寻常术法阵式可以造就。若是妖邪兴云吐雾,只怕几百年的大妖都做不到……你们有熊国多了这么一头强悍妖物,四仙公难道不曾防患于未然?”
钱少白瞧了赵黍一眼,说道:“自从东胜都剧变后,浊气熏天,妖邪之辈与日俱增,我在来石梁寨的路上,便遇到一伙赤斑鳢的围攻,这情形过去都不曾有过。”
赵黍略显尴尬,苍华天君殒落后引起地脉震动、清浊交混,不仅引发灾变,更是让深藏地底的太古浊气倾泻而出。这对于修仙之辈大为不利,然而对于贪好血食、养就阴浊之气的妖邪,却是难得幸事。
可以说,如今这个时代,清弱浊盛,注定妖邪大行其道。
“是我之过。”赵黍叹道,比起自己一时狂妄,对于道国法仪失败后可能造成的祸患,他过去未曾深思熟虑过。明明该是自己最为熟稔精通之事,却犯下此等错误,赵黍深感责无旁贷。
“我打算亲自进去一探。”赵黍下定决心,自己不光要报仇,也要收拾自己造成的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