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如此,小民先告退了。”赵黍闻言,领着陶鹤龄,跟随军士离开大帐。
“将军,柴薪已经备好,正在开始煮水。”片刻之后,有军士前来禀报。
宋将军点头颔首,问道:“这个徐先生,你怎么看?”
“应该是有用之才,将他留在营中用处不小。”军士说。
宋将军微微一笑:“他可是修炼有成之人,想留恐怕留不下。”
“他竟然是修士?”
“痢疾引起的腹中绞痛,服药片刻便已消止。生效太快了,寻常药物根本做不到。”宋将军感叹道:“而且看他言行举止,藏有几分高门大户才能养出的雍容贵气,不似乡野凡俗。”
军士问道:“不知这位徐先生是哪个门派的?莫非是上景宗派来支援的仙师么?”
宋将军摇头道:“如果是上景宗,你我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中,想要试探,不必如此曲折迂回。我见他扶杖而行,搞不好是太乙门的人。”
“那帮施药救苦、动向莫测的太乙门人?”
宋将军说:“此事不要声张,如果真是太乙门人,想来不会有恶意。稍后上景宗便会来到,我亲自向仙师说明。那位徐先生只要没有过分要求,你们就尽力配合。”
“遵命。”
……
“呵,有趣。”
感应到宋将军的所言,赵黍浅笑一声,旁边陶鹤龄不明就里,顺着对方目光望去,就见新安屯的棚屋间,有一处自发形成的小集市,于是说道:
“此地百姓虽然遭受灾祸,却也能得到妥善安置,这位宋将军不简单啊。”
赵黍只是微微颔首,没有答话,陶鹤龄心中忐忑,不知怎样的话语才能讨好这位徐仙师。
这一路跟着赵黍来到新安屯,陶鹤龄算是见识了赵黍的修为法力,认定他绝非本事粗浅的江湖散修,过去千机阁延请的那些修士,恐怕无一人能与这位“徐仙师”相提并论。
若是能够获得赵黍青睐,让他协助自己重回千机阁,或许就能铲除那些谋害伯父、追杀自己的元凶首恶。
既然他不肯收徒传法,那自己以千机阁上下作为供奉,应该就可以了吧?
还没等陶鹤龄开口,就有军士来报:“徐先生,我们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将病患集中起来,接下来要怎么办?”
“吩咐不敢当。”赵黍说:“先煮几锅沸水,等我照看过病人后再调制汤药。”
军士奉命而行,立刻在空地支起大锅,动作流利,没有丝毫拖拉,赵黍照看了几名病患,与军中医师浅谈两句,等水煮开后,便着手调制汤药,并悄悄往内中行布真气,这才是确保治愈病患的办法。
汤药调制完毕,逐一分给病患,许多人喝下汤药之后不到半个时辰便觉得完好如初,甚至还觉得气力大增,想要多讨一碗,好说歹说才被劝住。
等忙完这些,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新安屯夜里没有太多灯火,百姓们早早歇息,赵黍则被宋将军安排到干净客舍歇息。
“仙师,白天您施药救治时,莫非也用了法力?”趁左右无人之时,陶鹤龄问道。
“不错。”赵黍问:“陶小哥并无修为在身,是怎么看出来的?”
陶鹤龄思量再三,鼓起勇气说:“晚辈身上有一件事物,对气机变化的感应十分敏锐,我是借此发现仙师施术加持汤药。”
“那不过是咒水之法罢了。”赵黍面无表情,实则已经猜到陶鹤龄的用意。
“咒水之法晚辈也见过。”陶鹤龄发现赵黍无意追问,只得挑明了说:“那件事物其实是上一任千机阁主留给晚辈的,也是因此,才会被一路追杀。”
赵黍当然清楚陶鹤龄身上那枚奇特方块,在给他上药治伤时就顺便查看了一番。
然而就是这枚骰子大小的奇特方块,让赵黍与灵箫都看不明白。这种状况极为少见,以他们两人的阅历与见识,就算是前所未见的法宝奇珍,总归能看出几分气韵,辨析其玄理,从而推测出此物来历。
连三衡律仪这等仙家法宝,赵黍都能看出是上景宗传承之器,照理来说,比它更加高深难测的法宝奇珍应该也不多了。
可赵黍的确弄不懂这枚奇特方块的妙用,即便以英玄照景术望去,亦是不现分毫气韵,仿佛是最最普通的岩石。
越是如此越令赵黍感到不可思议,但他又不便以术法试探,免得事后让陶鹤龄察觉异样,只得让他自己主动吐露实情了。
赵黍知晓陶鹤龄想要报仇雪恨,希望重新回到千机阁。但赵黍一路上偏偏只字不提,偶尔在陶鹤龄面前显弄术法,故作高深之态,就是让他或许觉得自己能够仰仗。
与其赵黍自己迫不及待地贴上去帮忙,不如让对方在穷途末路之际主动求请,如此可免去不少扞格,让一切顺理成章。
“等等。”赵黍抬手劝阻:“既然是关乎千机阁的秘闻要事,徐某一介外人还是不便打听。”
“不,晚辈要说!”陶鹤龄站起身来,急切道:“仙师对寻常受灾百姓尚且广施慈悯,难道就要对晚辈这个落难之人视而不见吗?”
赵黍等得就是这句话,心想这孩子不曾想过,若非自己插手,他早就该葬身山洪之中,被碾成齑粉了。
“非也。”赵黍语气和缓,示意陶鹤龄坐下:“陶小哥虽非仙道中人,但想必也明白,一介江湖散修贸然插手别派事务,事情难成不说,只怕会招致报复。徐某非是不愿,实是不能。”
“仙师何必如此谦逊。”陶鹤龄言辞恳切:“晚辈的伯父正是前任千机阁主,受他人谋害而不幸丧生,千机阁也因此元气大伤。伯父临终前将驱动衡律城的千机灵矩交给晚辈,便是不希望他人胡乱动用城中造物,祸及世间。”
“衡律城?”赵黍问道:“传闻千机阁的道场是一座天夏末年汇集无数能工巧匠打造的机关城,其中机巧百工之精奥,远超常人想象。传说此城能够飞天遁地、潜川游泽,原本要作为天夏末帝平定乱世的行宫?”
陶鹤龄无奈道:“确实有这种说法,但衡律城在过去其实一直未能完工。我听伯父说,当年天夏末帝,千机阁前人为图自保,强行启动了衡律城,逃往遁甲山中,此后整座衡律城便近乎陷入死寂,经过多年修缮,才恢复一丝活力。”
“活力?”赵黍来了兴致:“听陶小哥所言,衡律城难不成还是活物?”
“哦,这倒不至于。”陶鹤龄连连摆手:“只不过在我们这些匠师眼中,但凡机巧器物,无不是饱含了打造之人的心血,如同子女一般。”
赵黍点头称是,对于修仙之人来说,随身祭炼日久的法宝也差不多了。法宝贵重不光是妙用高低如何,而是倾注了修士无数心血,陪伴了长久岁月。这份累积和底蕴,以及修炼过程中的际遇体悟,注定了每一件法宝都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
听陶鹤龄说出这番话,他大概明白,千机阁这帮匠师虽然并非修仙之人,却也有独特的修炼法门,只是不在于让自身飞天遁地、呼风唤雨罢了。
“陶小哥刚才提及,不希望城中造物祸及世间,此言何意?”赵黍问:“徐某也曾听说过,千机阁为有熊国打造各色机巧器械,其中就包括征战四方的陶俑、铁俑,莫非没了这……千机灵矩,那些机巧造物便动弹不得了?”
陶鹤龄沉默片刻,按说这种事在以前属于千机阁的秘密,但眼下自己孤身流落在外,只剩下赵黍这么一根救命稻草,再死守秘密也无意义。
“准确来说,是没法启用新的机巧造物,旧有的造物若要修缮翻新,也需要千机灵矩。”陶鹤龄挠着头说:“这东西大概就像是什么镇派之宝,没了它,千机阁顶多只能做记里鼓车和水运仪象台之类东西,断然不会有如今地位。”
赵黍愣了一下,陶鹤龄说的两样东西,在天夏朝就有,但无不是精巧繁复到了极致的器物,一者测算里程、一者测算时辰,对于朝廷修道路、定历法,具有极其重大的用处。
可是这等精巧造物在陶鹤龄嘴里,感觉就是不太高明的东西,如此可以想见,那千机灵矩对于千机阁是何等的不可或缺。
赵黍问:“当初陶小哥你被人追杀,对方莫非就是为了夺取千机灵矩么?”
“除了千机灵矩,估计就是我的性命了。”陶鹤龄叹气说:“如今接掌千机阁的人叫做邓飞豹,他十几年前才拜入千机阁,资历很浅。但他技艺精湛,经他之手打造的器物,偏差小于毫厘。
而且除此以外,邓飞豹也是人情练达。千机阁的匠师大多不如他圆滑,他却跟谁都能相处妥帖,十余年间拉拢了不少人。偏偏……偏偏伯父人缘不好,虽为千机阁主,但过去一向与同门不和。”
“一门之主,首重凝聚人心,若做不到这点,轻则权位不保,重则祸及一门上下。”赵黍言道:“这等道理,不止是一门一派,上至朝廷、下至市井,若为首之人不能凝聚人心,便是害人害己。”
陶鹤龄闻听此言,脸上浮现若有所思的神色,赵黍继续说:“陶小哥身处凶险,又无亲朋庇护,朝廷难道也会视而不见么?”
“仙师有所不知,邓飞豹能够成功夺取阁主之位,除了一众匠师认可,也是得到朝廷任命。”陶鹤龄言道:“我若是去报官,只怕大仇未报,反倒要被扣上叛徒罪名。”
赵黍没有答话,千机阁的情况有些近似华胥国的馆廨,首座更替不完全是馆廨内部事情,朝廷的委任也十分重要。
可以说,如今的陶鹤龄想要保全性命,只能隐姓埋名躲起来,甚至千机灵矩在身,本就是一件凶险莫测的事情。
如果不是因为洞天门户,赵黍估计会劝陶鹤龄舍弃千机灵矩,然后改头换面到远方重新安家。
但他也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与坚持。千机阁就是陶鹤龄从小到大成长学习的地方,已经成为他此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让他舍弃千机阁,只怕比斩断手脚肢体还要痛苦。
“邓飞豹乃世间一等一的奸诈虚伪之徒,我怀疑他并非有熊国之人。”陶鹤龄见赵黍做沉思之状,趁热打铁道:“他当年拜入千机阁,估计怀有不为人知的阴谋算计,除了偷学千机阁的机巧之术,便是用尽各种手段,顶替我伯父成为千机阁主,从而为敌国打造各种强悍的机巧器械!
邓飞豹的所作所为,只怕是要在有熊国内部挑起争端。我伯父正是看清这点,所以才将千机灵矩托付给晚辈。仙师,您慈悲为怀,即便是偶尔路过,也会不吝施药救治受灾百姓,想必不愿见到兵灾波及无辜吧?”
赵黍对陶鹤龄这番话半信半疑,他并不熟悉邓飞豹此人,他具体有何图谋设想,赵黍眼下也不能确定,或许真的有什么阴谋算计,或许就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争权夺利。
“陶小哥,我施药救治百姓,不过是出于仙道贵生之义,顺势而为。”赵黍言道:“只是你方才这番话,是希望我助你报仇雪恨、夺回千机阁吗?”
“不错!”陶鹤龄跪地叩求:“弟子如今已无半寸立足之地,若是仙师不肯相助,弟子宁愿就此舍了这无用之身。只可惜辜负了仙师的救命之恩。”
“这是觉得我心软好说话,于是以死相逼么?”赵黍心中暗叹一声,但这个结果早就在自己预想之中。
“也罢,助你一臂之力,也并非不可。”赵黍答应道:“但我有言在先,若你意图借报仇之名,伤害无辜,我不仅不会再帮,也不介意顺势斩断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