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黍凌空盘坐在九天云台之上,衣袂飘扬,宛如仙真临凡。
睁眼俯瞰,一株参天大树扎根在起伏平缓的丘陵上,树冠大放碧光,琼枝玉叶凝炼精纯生机,结化成诸般符篆之形,上下绕枝翻飞。
再次回到灵台墟,赵黍修为境界已非昔日可比,对玄圃堂的传承又有几分全新领悟。
如果说梁韬、葛仙翁这些精于外丹饵药的仙家高人,不约而同地用丹鼎火候喻指人身修炼功夫,那么玄圃堂的仙法则是将人身视为大树。
人身宝树扎根腑脏,吸雨露、沐光华,抟炼气机宛如树木生长,最终开花结果,便是凝就玄珠。
而正如树木果实也是另一棵树木的种子,依照《素脉丹心诀》所传,玄珠上升泥丸、再复返命蒂的过程,便似果实脱落枝头,另寻水土阳光恰切之处,重新萌发新芽。
这一棵重新萌发长大的“树木”,便被玄圃堂视为结化胎仙。相比起赵黍那实质可见的玉树宝杖,玄圃堂更追求“立无影、声无响”的通天建木。
玄圃玉册开篇总纲有云——通天建木扎根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赵黍起初并未看懂,以为是形容仙家洞天的景致,可是当自己结化胎仙之后,再回过头参悟《素脉丹心诀》,便大有豁然开朗之感。
放眼天地之间,草木种子可能因为风雨、水流、地势等等原因,去往和原株出身截然不同的环境中扎根发芽。
由于天时地利有变,再度萌发长大的树木也会呈现出与原株不同的形态模样。此等顺势而变、应机而化的境界,便是玄圃堂先人遍察草木所得感悟。
在常人看来杵在一地不会挪动的草木,到了仙家高人眼中,却蕴含了天地间生生不息的玄理妙道。
置身此间,看着玉树枝叶间符篆自运自演,赵黍心境宁澹超然,如今的他经历渐多,看待事物的目光也有变化。
世间生灵在不同处境下,有着各不相同经历,自然养成不同习性,推动着生灵依循习性做出各种选择。
可积习若深,甚至能够蒙蔽生灵体察世间,导致走上败亡绝途而不自知。
修仙之人若要追求长生久视的仙家大道,便要破除积习,从而呈现本来面目。唯有澄澈自明的道心真灵,方能契入恒常自运的大道。而一颗受尘埃蒙蔽的本心,也无法在长久岁月中坚守不失。
对于凡夫俗子而言,心境染尘、精神外驰,长生久视反倒成为折磨。
赵黍如今也渐渐明白,为何自古仙家飞升之后,大多不理尘俗。不止是因为在世间修炼时便渐渐远离尘俗,而且真跨出那一步之后,身心皆非凡俗可比。眼中所见众生物类等量齐观,自取祸福,仙家大可不必干涉其中。
至于苍华天君、玄矩、梁韬这种仙家高人,汲汲于干涉尘世,其实才是少数。即便是赤云三老这种,已经属于尘世少见的高人,可对于洞丹元君而言,估计也只是阅历尚浅、仍需修悟的小儿辈,他们的厌弃怨恨之意,根本不值一提。
一念及此,赵黍只觉道心大畅,身形轻若无物,修为又有几分精进。
到了赵黍如今这等修为境界,已经要考虑未来所求道果。只是相比起胎仙出窍、炼就真形法体,赵黍还是更偏向走哺育胎仙、超凡入圣的路子。
一来赵黍修炼仙法大多珍视形体,未到万不得已,赵黍不打算舍弃原身。二来赵黍有立身成坛的法事之功,未来胎仙内化、法天象地,于科仪法事一途将有远迈赞礼官前人的成就。
其实现在的赵黍,单论法事之功已经十分高深,呼风唤雨对他来说,乃切实可行之事,并非赞誉之辞。
只见赵黍缓缓吸纳,灵台墟内顿时狂风大作,地上草木受到牵引,好像有灵性的小人般,纷纷朝着天上赵黍倒伏朝拜,整座福地道场也以赵黍为承枢运转之基。
连续一刻不停地吸气过后,赵黍再微微张口吐气,此时不止口鼻,半仙之体千万孔窍一齐鼓荡,足下云生五色、胸腹碧光溶溶、顶现紫华圆光,三家仙法传承未见扞格,彼此勾连贯通,一气冲融。
于此同时,灵台墟半空乌云翻腾,雨水洒落福地道场,转眼浇湿了大片灵圃药田。
“修真福地,本就是夺天地造化而成。尘世汹汹,与其闲置无用,不如复归天地、滋养众生。”赵黍仰天拱手,他也不知是否真有仙家留意此间。
说完这些,赵黍凌空踏足,九天云台顺势漫开坛场,青崖仙境随之呼应,洞天法箓将吏相继下界,各自站定坛场方位,齐声礼赞。
罡步落定、法仪大张,参天巨树通体放光,无法逼视,整个灵台墟同受感应,隐隐震颤。
地底深处,玉树宝杖延生无数根系,潜行地脉、分化清浊,打破福地与外界藩篱隔阂,将福地清气尽数疏散而出。
一时之间,方圆山川原野有一层碧光如波浪飞速掠过,绵延方圆数百里。潜伏山中的飞禽走兽有所感应,并未惊得四下奔走,而是发出咆孝啼鸣,就连河中游鱼也跃出水面,生机盎然。
碧光同样也掠过了附近城廓乡村,男女老幼都感觉四肢躯干生出一股柔和温暖,缠绵病榻的伤病之人也得以舒缓。
片刻之后,天空普降甘霖,带着点点光毫的雨水滋润大地,霎时草木逢春,枯焦干硬的农田渐渐软化,好似斑驳伤痕的无数龟裂迅速弥合。
“如斯伟力,只怕是梁韬修为法力最鼎盛之时也做不到。”瞻明先生俯身抓了一把湿润泥土,轻嗅着混杂了草木芬芳的土壤,即便是见惯了大场面当世高人,此刻他也不得不佩服赵黍所展现的法事之功。
】
……
合浦郡漆黄城,作为华胥国与赤云都交锋前线,此地屯驻大量兵马,士卒操练之声从城郊遥遥传来,锻打兵甲的敲击声布满街巷,传递军情急报的驿卒骑马往来疾驰。
蓄起胡须的罗希贤快步走入将军府,从府中幕僚手上接过一份邸报,翻阅两眼后说“玉江沿岸加紧防备,若是发现乱党有过江动静,立刻扑杀!”
幕僚奉命退下,罗希贤刚回到后院,辛舜英微笑着迎上前来为他更衣,忽然远方一阵气机激荡,让他们两人脸色骤变。
“怎么回事?”夫妇二人来到院中,齐齐望向南方,罗希贤急切问道。
此时肉眼所见天色并无异样,但罗希贤夫妇两人修为较之过去长进不少,对天地气数变化的感应也越发敏锐。
辛舜英没有急于回答,紧皱眉头抬手掐算,结果越算越是心惊。
“得出什么结果?”罗希贤问道“难不成那乱党匪首在搞什么大动作?”
“不知为何,我推算出南方有一股庞然生机扩散开来,改易天地气数之序……容我再仔细算算。”辛舜英转身回屋,寻出重晖浑仪,伴随掐算运转浑仪刻度。
“庞然生机?”罗希贤一时不明“无缘无故哪来什么生机?这些年不是大洪就是大旱,我派斥候到南边几个郡探查,发现接连成片的田亩抛荒,就连阳澜泽都干得见底了。”
“奇怪。”辛舜英看着重晖浑仪许久,然后又走到屋外,遥望云气,喃喃言道“居然有人直接毁了一处仙家福地,让内中气机宣泄而出。”
罗希贤闻言一惊“毁了一处仙家福地?是哪家传承的?”
“应该是……玄圃堂。”辛舜英回答道。
“玄圃堂?那个门派不是早就被灭了吗?”罗希贤不解。
“对,但是道场福地应该还在,早年间被崇玄馆所占。”辛舜英说“东胜都剧变过后,国中一片凌乱,也没人去管那处道场了,更不曾听闻相关消息。”
罗希贤说“金鼎司还有几个玄圃堂门人,是安阳侯供奉的宾客。”
“就那几个人,哪来的本事摧毁仙家福地?”辛舜英补充道“而且我发现,摧毁福地的手法甚为高妙,并非大动干戈动摇山川,反倒更像、更像……”
“更像什么?”罗希贤追问道。
辛舜英脸色微沉“更像科仪法事。”
罗希贤一愣,问道“是哪一家的科仪法事?”
“还能是哪一家?只能是赞礼官!”辛舜英说“就算是仙家传承,在法事一途就没有能与赞礼官相提并论的!”
“赞礼官?”罗希贤脸色越发难看“那摧毁一处仙家福地是要做什么?闹着玩吗?”
“不是的!”辛舜英难掩紧张神色“我如果没看错,那法事应该是用来消灾解旱的甘霖霈洒仪。天夏朝时,我们占候师若发现来年将有大旱,殃及庄稼抽穗灌浆,朝廷就会安排赞礼官筹备法事,因应旱情。
只是天夏朝赞礼官向来流传一句话——兴风作浪易、行云布雨难。要在广大地界求雨解旱,是极难做到的。但要是以一处仙家福地为坛基,不惜代价耗尽福地气机与积年灵韵,那确实行法更加便利。”
“也就是说,毁了一处仙家福地,换来一场大雨?”罗希贤愤慨道“如此未免太过奢侈了吧!”
“不好说。”辛舜英摇头道“东胜都剧变之后,华胥国灾祸连年,有时六月飞霜,有时冬不降雪,节气紊乱、瘟疫流行,即便你我有再高修为也无济于事。但若是以赞礼官的科仪法事,普降甘霖、攘除灾厄……或许就能让衰败气象为之一新!”
罗希贤脸色再变“你该不是要说,赤云乱党会因为这场法事,就此打破粮草不济的困境吧?”
“我不敢肯定,但摧毁一处仙家福地,必然有所改观。”辛舜英回答说。
“可恶!”罗希贤抬手一砸墙角,剑气过处,直接削下一片泥石“眼看乱党气数将尽,再拖一段时日定能光复失地,此时竟然来搅局!”
辛舜英看着自己丈夫愤恨神色,欲言又止。
“你还有什么要说?说!”罗希贤岂能毫无察觉,咬牙问道。
“你留心战事,对于别国情况所知不多。”辛舜英语气低缓,唯恐再度触怒丈夫“父亲之前给我来信,提到如今有熊国正大力变法,并且彷效华胥国搞馆廨之制。”
“说要紧的!”罗希贤脸色铁青。
“除此以外,有熊国还在编修法仪典章,一统礼法,彷效天夏朝设立赞礼司。”辛舜英言道“赞礼司首席叫徐怀玉,传闻便是玄圃堂门人。”
“玄圃堂?”罗希贤抬手扶额,青筋突突直跳“你是不是要说,那个人并非徐怀玉,而是赵黍?”
“除此以外,我真的找不到其他可能了。”辛舜英说“我此前没太留意此事,以为只是有熊国左相为了独揽大权肃清政敌,又或者是为了宣明有熊国才是天夏朝正统。可现在看来,徐怀玉这个玄圃堂门人,恐怕是真有赞礼官传承在身。”
“而玄圃堂门人当年又在安阳侯的授意下加入金鼎司……”罗希贤感觉所有线索都穿起来了,却没有半点恍然大悟的畅快,反倒是一阵阵难以置信带来的头晕目眩。
“可是赵黍他、他不可能还活着啊。”辛舜英揪着衣袖说“当年地肺山沦陷,朝廷兵马分明砍下了赵黍的人头……”
话还没说完,辛舜英便隐约明白,罗希贤更是立刻接话“假死遁逃!那脑袋是假的!赵黍还没死!”
辛舜英后退两步,靠在墙壁上,脸色煞白“对啊,我就是说为何当初在地肺山并未找到太多崇玄馆修士的尸身。原本还以为是朝局大乱无人收殓,现在看来,或许赵黍趁乱逃离,留下一具假尸首顶替自身,以此瞒天过海……”
“好算计,果真好算计!”罗希贤又怒又笑,还夹杂了几分狂意“他这是投靠赤云都,来向华胥国报仇吗?”
“就算要报仇,也不至于要摧毁一处仙家福地吧?”辛舜英无法理解“此事承负极大,赵黍他是发疯了吗?就不怕遭到仙家报复?”
“他当年在地肺山做的那些事,把华胥国毁成如今这般模样,还不够疯吗?”罗希贤怒道“我要立刻告知父亲此事,务必要倾尽所有来消灭赵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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