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贾政再叹出一话来。
「先前我被宣去临敬殿面圣,圣上问起海疆走私一案,那本上奏的是私通海外的前司徒贾善的家人,圣上便记起我家先祖的名讳问起来,我慌忙去奏明先祖名讳是代善。圣上接着问,说徽州同知参过来的贾璩,是不是我一家人?我奏明是。圣上变色道:‘纵使家奴强占民女,还成了事?"我是一句都不敢答,只能垂首戴罪,其后不久,就受降旨出来。」
贾琏听了贾政倾倒的苦意,倒是想起了史家问罪中也有纵容家仆一条,不免冷哼道:「那什么贾璩?我是闻所未闻的人,做下那等狗屁事还要人上本?二老爷本来就该早些管教才是!」
贾政尽显无奈道:「算来我们寒族人多,自后汉时先祖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到本朝开国,一起连了宗亲的更是数不胜数,指不定哪一支就出了事情。因我家在眼下,朝廷也就怪到了我家,到底让圣上记得一个‘贾"字就不好了。」
贾琏听得已摇头起身来,口内冷笑不止。
「常言说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家门里既要声势底蕴,好的坏的、疯村里出来的都连了宗,又不肯管束,叫外头做了多少孽?或是明白自家都是荒唐的模样,也就不好意思去管别人?那这就怪不得二老爷可怜。只是到如今皇帝有意要发作贾家了,一样也怪不得那等人能三言两语的就挑出错来!」
这话贾琏也是肺腑之谈,一时说出,竟是有些失态,倒像是全对二老爷贾政冷嘲热讽的。
贾政初听时,心中也是有些惭愧,但眼见贾琏指名道姓的提及宫中,不免就是方寸大乱了,再顾不得其他。
「隔墙有耳!枉你做了这么久的官,还不知道要谨言慎行?」
贾政也起身过来,一手来拖着贾琏,一手掀开帘子指去院门外,言语凄厉中竟有些哀求之意:「外头那些卒役,都是被朝廷督察院里打发过来要拿你!家里好不容易请他们用了饭,求些恩典,此时还尽数在外头那座垂花门外守着,偏你还要如此不知分寸!真是要将祖宗辱没干净了,你才肯罢休不成?」
帘子掀开,冷风萧瑟入内。
外厅里的众人手忙脚乱正要来劝,请二老爷保重身子。
忽的,竹梆子的声音响起,夹带着更夫那若有若无的吆喝声传递入府来
三更天了。
时辰已到。
「我哪里是不知分寸?只是不会闭目等死!」
贾琏拉开身前的手,迈步跨出门槛。
即时面朝廊下雪庭,吐出三尺白气,再将那凉气吸入肺腑,充斥到四肢百骸当中。
好似整个人从此焕然一新。
这般作为不管他人,叫边上众位看来却是有些痴了。贾政跟出来,有心要怒斥贾琏几句,自从大老爷贾赦过世后,不中听的话该由他来管教。
但二老爷贾政还不曾开口,就被前府的喧哗动静打断。
那屋内的人,不拘男女都是闻声寻了出来,慌神在抄手游廊上张望。那喧哗声由远及近,一众观望的人心头好似被人攥紧了一半,竟是喘不过气来。
「老爷!」
西路上夜看门的门子声嘶力竭跑进来,一路哭喊,已经被外头变故惊得魂都丢了一半。
「——那兴儿昭儿两个吃里扒外,开门引贼兵进来杀人了!」
在这门子身后,闯进荣府接应的士卒不敢多耽搁一刻,随兴儿昭儿两个指路也过了外头垂花门!
两列身披黑甲的士卒分开,顺着抄手游廊推进,行经穿堂,绕过落地大理石插屏,占据外头三间厅,踏及正房大院中。
这处众人依着栏杆看,却好似见着一层黑
色潮水漫过雕梁画栋、冰天雪地,不可阻拦的蔓延过来,直抵廊下。
一众婆娘丫鬟唬得往后面屋里藏之不迭,惊惶难安。
如今钟鸣鼎食之家,簪缨佩玉之族,什么时候见过这种阵仗?
庭院中,潮水般的士卒无声退开,露出领头着甲一人,正双手呈着一颗惊骇之色未绝的头颅上前来,单膝在阶下见礼。
「卑职欧鹏见过贾琏大人!朝廷看管府上的主官头颅已经在此,敢问大人无恙?」
欧鹏身后,一伙士卒将七八颗头颅一起摆上来,正是分派押送贾琏入狱的那些差役。
接应的人比贾琏预料中来的要快些,他望着那一堆头颅,也没想到欧鹏连这事都做了,直把这些当做投名状,乍一看不免稍有些不忍。
但旋即,那压抑已久的怒火喷涌而出,哪里还得空去管这个?贾琏只顾及尚且在贾母屋外,便当即一手攥着二老爷贾政的手腕,牵引着下台阶来吩咐。
「叫兴儿昭儿领两什士卒驻守府中前门,其余人都往外走!」
当初欧鹏和贾琏一起在陕地结识,原不过是地方芝麻大小的把总官,后来得了贾琏照应,才升任来京中,如今他又是已经咬牙带着麾下士卒来此,哪里敢不尽心。
欧鹏当即亲自选出两什士卒,仔细吩咐了跟着兴儿昭儿两位,然后再抱了一副甲胄跟上来,准备帮贾琏换上,免得夜间厮杀中了流矢。
心里估摸着时辰,贾琏一边换上久违的军中甲胄,一面同边上尚是对眼前状况难以置信的贾政说话。
「二老爷别怪俺不提前说,这时正要去帮大姐元春、金陵世家、北静王爷兴仇,知晓二老爷多半不会首肯,所以就先斩后奏了事。」
「贾琏!你这是要犯上——」
「二老爷这时如何就不懂谨言慎行的道理了?我分明是举兵勤王事,要铲除朝中女干佞!」
贾琏冷哼一句,看了看四周散落的士卒,再回首来,同贾政道:「等我去做大事后,劳驾二老爷紧闭府中,照看安抚众人,待得天明便见分晓。便是我不能功成,荣府还差得过‘圣上记着个‘贾"字就不好了"的此时?」
贾政听得哑口无语。
好几人帮忙穿戴下,贾琏已经撑起甲胄,接过兴儿递来的古剑,扶在腰间,不再说些什么,只照着外头去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欧鹏领着麾下士卒退出荣府门第,只牵尽了马匹,系着板车出来。
当下一干士卒乘车驾马,簇拥着当中的贾琏,直奔皇城方向而来。
那一处,才是今夜的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