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四岁,傍在父皇的身旁,父皇指着一位风度翩翩却有点身形消瘦的少年,对我说:“朝暮,这就是你以后的夫君了。”我看了眼面前的少年,他衣着素净,低着头,显得更加羸弱了。我走向他,他却退后一步,慌忙向我行了一礼:“公主。”我扶着他的胳膊想让他起来,我不喜欢他一直向我行礼,这样我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他的脸,我就不知道他长得美不美,若是不美,我定是要让父皇给我换一位夫婿的。可是我碰到他,却发觉他有点发抖。我一脸疑惑地问:“你感觉冷吗?”他突然抬起头,目光里充满诧异。我看着他,笑了,因为,他长得确实挺美的。
白净的脸庞,大大的眼睛,浓密的眉毛,看上去温润儒雅。我摘下身上的披肩就披在他身上,此时他估计已经惊异到不能动作了,任凭我将绣着粉色海棠花的披肩戴在他身上。身后,传来了我父皇爽朗的笑声:“看起来朝暮你很是喜欢淮愈呀,这样就好,了却了我一桩心愿。”我回过头,看见父皇慈爱的微笑,也笑了起来,我拉过面前少年的手就向外奔去。宫殿外,正下着鹅毛般的大雪……
那年正月十五,瑞雪纷飞,烟火花烛下,曾经的素衣少年身着红色华服,绾起我的头发,将沉甸甸的金凤簪插在我的发间。那是我以为的幸福的延续,却是真正悲剧的开始。
楚云确实是做生意的好手,利用着男人们嫉妒的心里,将楚之岚坑到了极致。越来越多的冀城人来到风雅阁,只为目睹一眼让冀城风花雪月之地的第一美女为之公然心动的奇人是谁。虽然楚之岚在一群充满嫉妒的男人堆里舞着炫目招摇的剑法,但是结果却引来声声叫好,因为确实太帅了!风雅阁的姑娘们都不再愿意花时间伺候那些除了钱多就没啥特别的老爷们了,这让客官们不乐意了,自然是拿出更多的银子去讨姑娘们的欢心。更有甚者,拿着沉甸甸的金银元宝,颐指气使的找到楚之岚,让他单独给自己和伺候自己的姑娘舞一段。冀城乃宁国与西南边界云疆的交汇之处,贸易往来频繁,有钱的老爷确实是一抓一大把。看着楚云每天拨拉算盘到手软,楚之岚更是成天掂着元宝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我陷入了人生的大思考:不知道这俩人的师傅还收不收徒弟。
闲人一个的我每天就在屋里写写字,找没有客人的姑娘们玩儿,听她们说冀城里名流们的八卦,兴致来了再偷偷喝两壶,划拳赌钱,虽然次次都会被楚之岚逮到,将我拎出姑娘们的屋子。他似乎不喜欢我在屋内待着,总是将我带出去到冀城里闲逛。可是自从上次在外面看见了秦准,我每每出去都胆战心惊,但饶不过冀城实在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出去不过一会儿我就撒了欢儿的到处逛,这个时候我就会非常感谢带我出来的楚之岚了,因为他有钱。
回到风雅阁,已接近黄昏,此时的客人多了起来。晚上黑灯瞎火的没人会愿意看舞剑,可阿琳姑娘的歌喉却是夜晚的冀城最美的一处景。我坐在舞台的背后,看着身穿华服的阿琳坐在那,抚琴的身姿妖娆,婉转的歌声动人。坐在台前的阔绰客官们闭着眼,随着悠扬的音律摇头晃脑,着实惬意!我偷偷拿过一壶酒喝着,不知不觉见了底,喝得脑袋晕乎乎的,就在此时,我见一位穿着白衣的男子走进门内,晚上灯火阑珊,我隔着舞台太远,看得不清,但是那安静沉着的步调让我的心为之一震。我不知道怎么,身体竟是半分动弹不得。只见他看向周围的客官又看向台上的阿琳,却不停下他搜寻的目光。直到,那目光定格在我的身上。
我见他快速地朝我走来,这才振奋精神,转身就走,可是已经晚了。没错,早就晚了。
他抓住了我的胳膊,轻而易举的摘掉了我遮脸的帕子,他大吃一惊:“朝暮?竟真的是你?你居然真的没死?”我慌乱不已,下意识地在周围搜寻着楚之岚的身影,这家伙,逮我喝酒一个准,真遇到点事儿了人影都没有!秦准不由我挣扎,拉着我就走。来到屋外找了一出寂静的地方,他才停了下来,可抓着我的手仍然没有放开。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尽力平静的对他说:“秦准,你放开我。”他愣住了,放开了我的手,“朝暮,你,你的嗓子?”
不知道是不是夜间的风太大了,迷了我的双眼,我只觉得眼前的人渐渐模糊,“嗓子?秦准,你刚刚也说了,我连活着都是出乎你意料的事情,坏了嗓子算什么,当然,即使我真的死了,也不算什么。”我盯着他,继续说道:“特别是对于你来说。你应当知道祁瑜诚在找我,怎么?你不是打算将我献给他吗?我成全你,不要犹豫,带我走吧,亲手将我弄死不是你和他共同的心愿吗?”
他看着我,忽而笑了,“朝暮,你果然还是你。我不会带你去见祁瑜诚的,因为是我亲口对他说的‘你放弃吧,徐朝暮已经死了。’可是你猜他怎么说?”他摇了摇头,颇为无奈的说:“他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徐朝暮,你不懂吗?”他问。
“我不懂。”我回答得干脆,“我从来都不懂,他如此对我,想让我懂得什么呢?真是可笑。”
秦准抬头望了望夜空,“他确实可笑,可是这个世界上可笑的又何止他一个人。”
“怎么?你后悔了?那林语湘不合你这闷骚文人的口味?不然你为何独自一人来西南边疆偏远之地逛花楼?”
说到这,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突然向我逼近,“朝暮,我确实对不起你,但是我未曾想会让你落魄至此,再怎么样,你也不能待在这里,我说过,我不会告诉祁瑜诚,就能够说到做到,让我带你走,就当是,”他眼神微微一动,“就当是我对你的补偿,让我良心能安。”
我抬头看着他一会儿,咧嘴笑了起来,然后哈哈地大笑出声。我见他还愣在原地惊异的看着我,赶忙一把将他推开。用力挡住正挥着匕首向他砍来的楚之岚,“哎!哎!楚之岚!这个家伙不能杀!”
面前的楚之岚形容狠戾,他瞪了我一眼,我立刻吓噤了声,我第一次见他露出如此神情,可是我还是紧紧抱住他的胳膊,怕他一激动杀了秦准。
他瞥了眼倒在地上吓得面色惨白的秦准,收起了匕首,刚刚狠戾的眼神也不见了。他忽然转向我,手抚上我的额头,像是教书先生训斥学生一样对我说:“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任性过了头,你在发热,你自己都感觉不到吗?”我诚实的摇了摇头,就像个真正犯了错误被逮到的学生,“我以为是我喝了酒,所以感觉有点热……”
“不说这个了,楚之岚,你先回去,我先将这家伙打发走。”听我说完后,楚之岚的脸更黑了。他双手抱在胸前立在一旁,并不打算走,我不断对他使眼色,但他却像没看见一样,低着头,似乎等着我赶紧解决这件事。
我走到秦准面前,蹲下身来,伸出了我的手。他的脸色依旧惨白,眼神飘忽不定,他看着我伸出的手,犹疑不决,最后还是握住了它。我用了很大力气将他拉起。
“秦准,今日你的一番话我只听一半,记住你说的,不会告诉祁瑜诚。”
他听后赶忙回答:“我不会。”
我点了点头,“另一半话是说给过去的徐朝暮的。”我拽过还握在他手里的帕子,遮住自己的脸,而后盯着他的眼睛,“现在,徐朝暮已经死了,那些话,没有意义。”
我转身走向楚之岚,秦准突然叫住了我:“朝暮!”
我头也不回,看着夜幕下低着头站在那的楚之岚,我笑了出来,
“秦准,水性杨花有个限度,心仪美人已在怀,珍惜现在的不好吗?”
他答:“朝暮,你知道我并非如此,我此次来冀城只为寻一远离高堂之地散散心,不成想在街上遇见了你,我原以为你一定死了,我原以为我看错了人,”说到此处,他有点哽咽的自嘲道:“可当我发现自己好几天都在冀城漫无目的地游荡时,我才知道,我自己竟是期盼你活着。”
“那你现在知道我活着,又有何感想?”
“释怀,朝暮,我释怀了。”
原来,我经历了生死考验,艰难的存活了下来,到头来,只是为了让你释怀的吗?凭什么?阴阴你们伤害了我这样多。我抬起头,忍住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
“释怀就好,这是最好的结局不是吗?”我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可能平静的说:“相识相知,不如相忘于江湖,淮愈,我们再也别见了罢。”
本想说完来个潇洒离场的我,却看见对面的楚之岚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神晦暗不阴
。突然想起刚刚他要杀了秦准时那个凶狠的眼神,我知道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楚之岚。可那又怎样,无论是怎样的他,现在,此时此刻,他就在那里。我低下头抹干净脸上的泪水,便听见他唤我:“清漪,不早了,该回去了。”
我“哦”了一声,小心翼翼挪到他身旁,刚想伸手去拉他,他却转身就走,我扑了个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红色的灯笼,红色的喜被,红色的烛台。喜庆的宫殿里,只有我一人,沉甸甸的金凤簪戴在发上,让我头疼不已。好寂寞,好空虚,可是我究竟在等谁呢?我掀开红色的盖头扔在地上,走出宫殿,外面正下着大雪。黑夜中的雪地尤为阴亮。我踩在雪上,一步一个脚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啊!真美。我躺了下来,任凭雪花将我掩埋。雪地里好冷好冷,我打着颤,却不想起来。
如果就这样睡着也不错呢。我这样想着。
“清漪?”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
好奇怪,她在叫谁?谁是清漪?难道是在叫我吗?我叫清漪吗?对了,我叫什么名字来着?啊,好累啊,不想去思考,不能让我睡会吗?
“清漪,清漪,清漪……”
有完没完啊,吵死了,我睁开眼睛,发现周围的雪地消失了,我没有躺在雪里,而是躺在床上,屋内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了好久才看清眼前的人。
“凤羽妹妹,你怎么在这儿呢。”我迷糊的说着,想坐起来,却没劲儿,只感觉自己不住的发抖,好冷好冷。
“凤羽,还有被子吗?我好冷啊……”
她握着我的手,抚着我的额头,轻声说:“已经给你盖了很厚的被子了,你烧得厉害,才会觉得冷。”
楚云怎么变得这么温柔,我觉得一定有哪里不对,果真是我烧得厉害,大限将至了吗?“凤羽,我是不是要死了,你怕我难过才这样温柔的对我的?”
楚云甩开了我的手,不知对谁大吼道:“丧命鬼怎么还不来?他人呢?告诉他他女人快死了!再不回来我就把他女人扔进乱葬岗喂狗!”
哎呀呀,你瞧瞧你,生什么气嘛,对将死之人就不能留存点最后的温柔嘛。
我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楚之岚的面庞模糊的印在我眼睛里。我伸出胳膊,感觉到一双宽大冰凉的手握住我的手,我笑道:“楚之岚,你师妹刚刚对我可温柔了,你说我是不是要死了,才看得见这一幕的。”
他没有说话,可是握着我的手却紧了紧。突然,我感觉喉咙处一片冰凉,听见了楚云震惊地喊声:“楚之岚!你疯啦?”我向下看了看,一把匕首抵在我的喉咙处,尖锐的刀刃对着我。我见过楚之岚用匕首杀过人,快准狠,所以我知道只要我稍稍一动,就可能立刻奔赴黄泉。
我看他,只能看见他左脸的刀疤,他侧着脸,在我耳边低语:“清漪,你不是要死了,你是想死吧。”我为之一怔。
“清漪,告诉我,如果你真的想了却这一切,那么,现在我就可以帮你。”说着,我喉咙上的冰冷更深了一分。
他语气平静,但我却听出了他内心深处极其隐忍的情绪,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因为我知道他极力想躲避我的目光。
身体越来越冷,控制不住的寒战近乎夺走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努力控制着打颤的牙齿,防止说话咬着自己的舌头。
“你莫怕。”我说。
喉咙下的冰凉顿时一松。楚之岚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是出乎意料的惊异。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再躲进深山老林里逍遥快活了。”我拉过他的衣襟,靠在他胸前,深深呼了一口气,脱力的说:“你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