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修士所擅长的招式,攻击的方法,都能够多少探出这个人的背景和身份。
有的时候,下意识的反应和长年累月养成的习惯,都要比言语来得诚实。
以谢剑白一贯不爱说话直接动手解决问题的作风,萧琅料想到他很难在其他人口中问出什么,用切磋的方式来探探他的那个‘儿子’的身份,倒是很适合他。
谢剑白沉思了一下,他微微点头,然后结束了通话。
当晚。
主峰,虞承衍正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他闭着眼睛,手指揉着自己的鼻梁,显得有些疲惫。
他并没有自己之前想象中的那样轻松,或者说……他其实没有做好真的与谢剑白为敌的准备。
虞承衍是莫名其妙忽然便穿越到这个年代的,当发现这时的虞惟还活着,谢剑白也还没有下凡,他立刻兴奋了起来,完全没有要回去的念头,而是想要留下来改变母亲的命运。
他一心想要找到虞惟,也知道单靠自己恐怕很难有机会进入玄天宗,便想到了自己在天界的属下星寒仙君,他用私人的方式联系了星寒,还未认识他的星寒仙君被吓了一跳,但最终还是相信了他,帮助他进入玄天宗。
虞承衍找到虞惟后,就沉醉在了与她共处的普通生活当中。
这太像是一场美梦,哪怕只是看着虞惟坐在他的面前吃东西,虞承衍都会感到无比地满足。
他沉溺于这样的日子当中,其实没有多警惕谢剑白。
就算虞承衍不想承认,但其实不论他多讨厌那个家伙,心底都还是将他当做父亲的,他从未觉得谢剑白会真的伤害他。
直到刚才下午,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终于让虞承衍意识到一个事情如今的谢剑白还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一个陌生人。
他作为儿子的与众不同已经被抹去,谢剑白看着他的时候,目光冰冷、审视,毫无感情。
虞承衍要面对的不是一个与他关系不好的父亲,而是世间最强的存在,万年前无情杀戮千万妖魔的冷血剑尊。
他在这样的人面前露出马脚,让谢剑白立刻察觉到他身份有问题。
如果不是知道谢剑白虽修杀戮道却不滥杀,且自律古板得不似神仙,不然虞承衍真的会怀疑谢剑白会不会在发现蹊跷之后立刻杀了他。
虞承衍放下手,他头疼地叹息一声。
就在这时,一阵风从窗外拂过,有人就在外面。
虞承衍甚至没什么意外的感觉,他推开门,就看到谢剑白站院门外,月霜映在他的侧脸,衬得那本就不近人情的冰山脸更加美而凌厉。
“你叫凌霄?”谢剑白开口,声音清冷磁性。
“是啊。”虞承衍双手抱胸,他靠在门框边,懒洋洋地问,“有事?”
他猜到谢剑白或许知晓自己的身份了,虞承衍倒是很好奇,谢剑白会对自己忽然多出这么大一个儿子有什么反应。
谢剑白停顿了一会。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小院,谢剑白就站在门口,像是尊重主人的过路客,并不进来。虞承衍靠着房门,也没有邀请他的意思。
他耐心地等待谢剑白反应。
男人会是什么态度呢?勃然大怒,不可置信,或者直接一剑杀过来?
谢剑白站在那里,他俊美的面容再次出现困惑的神情,然后蹙着眉,低声道,“儿子?”
他看向虞承衍。
“你是我的儿子?”
“……”虞承衍沉默了一下,“你觉得呢?”
听到谢剑白叫他儿子的感觉实在是太怪了,虞承衍后背都要起鸡皮疙瘩了。过去只有虞惟才唤他儿子,谢剑白一向叫他承衍,或者衍。
就像虞承衍只唤他父亲,从不叫爹。
他们之间总是有些疏远的。
“你知道你是我的儿子,并且对我感到十分不满。”谢剑白声音清冷,“为什么?”
“你不是很厉害,无所不能吗?”虞承衍冷声道,“你觉得为什么?”
谢剑白垂下睫毛,他停顿了一下。
“我过去不会有孩子。”他望向虞承衍,语气冷静,“所以,你来自未来。”
看着谢剑白一脸冷淡地说出这般在旁人眼里都匪夷所思的事情,饶是虞承衍也不由得沉默了片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到半天的时间便推敲出一切,该说不愧是谢剑白吗?
“但这不可能。”谢剑白冷声道,“我绝不会与人产生关系,更不可能有孩子。你是如何诞生的,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随着这句话,一股冰冷的威压骤然荡起,扫向虞承衍。
相比于攻击,更像是警告。
他们二人都恰巧不想在宗门内动手,以免暴露身份,便不约而同地离开了主峰。
山川河流在他们脚下缩地成寸,一眨眼,二人便远离了玄天仙宗,剑光在下一瞬便互相对上。
若说虞承衍的剑风如竹林夜雨,危机四伏,那么谢剑白的剑风便是在无数实战中历练出来的肃杀浩荡,是以绝对的强大姿态消灭所有挡在他面前的敌人。
谢剑白起初以为虞承衍的存在或许是未来的某些人动了手脚,用什么邪祟的方式创造出来的拥有他血脉的生命。
但一交手之后,他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想。
面前这个年轻人的剑势与他极像,并非是单纯模仿出来的,那种东西只会是皮像而骨不像的班门弄斧。
恰恰相反的是,虞承衍的剑招极具个人风格,可在这风格之下,是打得极其夯实的基础,是能体现一个人风骨的剑魂。
虞承衍的内里与他极其相似,甚至可以说,他完美地继承了谢剑白的衣钵,并且在此之上淬炼出了适合自己的风格。
这绝不可能是一个被按照他的样子仿造出来的剑修,只有可能是被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想到这一切后,谢剑白眼眸微张,他陷入了更大的震惊当中。
这只能代表,这个年轻人不仅真的是他的亲生血肉,更是他心甘情愿配合而生出来的,不然他不会如此倾囊相授。可是,这怎么可能?!
“谢剑白!”就在这时,他听到虞承衍咬牙切齿的声音,“你竟然与我交手的时候还走神,你就如此瞧不起我吗!”
青年话音落下,进攻的剑锋又锐利的几分!
虞承衍过去的三千年里闲着没事就研究怎么打败谢剑白,还以谢剑白习惯的招式反推出制衡他的一套剑法。
只不过穿越前那两千年,他都没怎么理过谢剑白,自然也没有机会试上一试。
如今倒好,新仇旧怨一起算。
谢剑白很快察觉到了虞承衍攻击方式的转变,也发现了青年的这套剑法竟然是完全制衡他那套常用的剑招。
男人的眼里顿时生出几分兴趣。
二人不约而同放弃了法力的比试,如果他们真的打起来,移山平川的动静足以让千里之外的玄天仙宗注意到。
他们从修士的切磋,变成了单纯的刀剑相接。
几乎是转瞬之间,二人连过数招,看起来不相上下,虞承衍却仍然沉着应对,没有一丝打平的喜悦。
果然,等到谢剑白充分体会过虞承衍这套制衡剑法带给他的惊喜过后,男人剑锋一转,虞承衍的手腕发麻,长剑顿时被震得飞了出去。
他喘着气,看着自己空着的手,低声咕哝道,“可恶。”
倒是没有气馁或者不甘心,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虞承衍收起飞剑,便听到男人冷冰冰的嗓音响起,“你很有天赋。”
“是啊,继承你的。”虞承衍没好气道。
他一抬起头,便对上折射着月光冷泽的锋利剑刃。
这把剑名唤祈月,是虞承衍的启蒙剑,七岁的时候,谢剑白亲手送给他的礼物。
如今,谢剑白举着祈月剑,对着虞承衍的咽喉。
谢剑白声音冷淡,“你有天赋,也继承了我的衣钵。可是,这是一个荒诞的错误。”
“不论如何,我都不该有孩子。”
“你不该存在。”
虞承衍站在原地,风在他的脑海里呼啸,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他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跳得他生疼。
同样冷淡的语调,几乎相同的内容,骤然将虞承衍推回三千余年前。
那一年他刚刚出生,还是个在襁褓里的小宝宝,甚至还没学会翻身。他从睡梦中醒来,躺在柔软的摇篮里,看着房梁在眼前一晃一晃,看得出神。
风轻轻地吹拂,窗外传来树叶的响动,一切都很安谧。
直到父母隐约的谈话从里屋传来。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澈而悦耳,“你知道我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
短暂的沉默,男人冷清的声音响起,“惟惟,这是个错误,他不该出生。现在纠正这一切还来得及。”
“你是说……”
“杀了他。”谢剑白冷酷地开口。
“谢剑白!你是不是疯了!”女子愠怒的声音响起,“你要是敢碰我儿子,我就让你给他陪葬!”
谢剑白沉默了半响,而后说,“如果这样你就能同意的话……”
他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而是淹没在挨打的声音里。虞惟好像拿了书或者枕头之类的东西打人,声音听起来十分厚实。
“或者、将他送走也行。”在混乱里,谢剑白艰难地开口。这让他的声音终于不总是那样冷冰冰,而多了些人气。
“行个屁!”虞惟怒声道,“谢剑白,你如果真敢让我儿子出什么事,我也不用活了!”
男人沉默了。
搞不清状况的婴儿不明真相地哭了起来,屋内传来母亲催促的声音,过了半响,谢剑白来到摇篮旁。
看到是父亲出来了,本来还在哭泣的婴儿顿时一噎,怯生生地咽下了哭腔,睁大眼睛看着他。
谢剑白目光冰冷地与摇篮里的孩子对视。
那目光不是在看一个婴儿,反而更像是透过这个孩子,警告地注视着他的未来,是在看着那个在升入金丹期后、便会拥有人生所有记忆的虞承衍,那个会忆起曾经父亲想要杀了自己的孩子。
虞承衍十二岁便金丹期了,在那一天起,有些他过去不解的事情似乎恍然大悟,却又将他推向更黑暗的深渊。
他记忆里的父亲总是严厉而少言的,他以为是自己不够优秀,不够努力,原来是因为他的父亲憎恨他至深。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
为什么要讨厌得恨不能杀了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就连在如今这个还没认识母亲的父亲面前,虞承衍仍然听到了同样的话。
虞承衍注视着用剑抵着他咽喉的男人。
“我不该存在?”他轻声道。
紊乱的气流掀起地面飞沙走石,小草伏地,衣襟飞舞。
谢剑白不由得蹙起眉,他察觉到青年的法力忽然暴涨,之间掺杂着危险的气息。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等等,不对——单纯的入魔不会有如此醇正强劲的力量,难道……
谢剑白猛地抬头看向虞承衍,他蹙眉道,“你以心魔为源修炼?”
虞承衍却恍若未闻。
他双瞳泛红,竟然直接攥住了祈月剑的剑刃!
“我是个错误?”虞承衍喃喃自语。
他的手指越来越用力,鲜血不断从他的指缝之间落下,在祈月剑莹白的剑身流动。
虞承衍抬起头,看着一脸惊愕的谢剑白,他冷笑道,“那你为何不真的杀了我,这样我们都解脱了,也省得你要耐着性子装三千年的父亲关心我!”
他手一用力,竟然攥着祈月剑向着自己的咽喉刺去!
谢剑白少有因为吃惊而慢了半拍,他还没来得及收剑,手里的祈月剑却嗡鸣一声,硬生生停在了虞承衍喉结的边缘,无论青年如何用力,都再没有动一分。
见到它不动,虞承衍一伸手将祈月剑甩到一边,祈月剑借力挣脱谢剑白的手,将自己甩飞得远远的,生怕再被这对父子握在手里。
虞承衍抬起头,向着谢剑白迈了一步,眼底红光更盛,在月光下散发着血色。
“你其实很恨我吧,从出生时你便讨厌我,后来娘死了,我还活着。”虞承衍轻轻地说,“你恨我,因为我的出生,娘的身子才开始不好的。你恨我,恨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对不对?”
谢剑白蹙起眉毛,他立刻意识到虞承衍怒急攻心,被心魔影响,分辨不清面前人的是谁。
他冷声道,“凌霄,我不是你父亲,你认错人了。”
“就是你!”虞承衍怒道。
他像是一个发了狂的小豹子,正面向着谢剑白扑去,要用拳头揍他。相比于生死格斗,更像是单纯发泄自己的不满,连攻击都没有什么规章可言。
谢剑白很轻易便能阻挡他的进攻,虞承衍也不在乎,他双眸泛红,已经分不清是心魔血光还是眼泪,他咬着牙,倔强地挥着拳头。
“你讨厌我,因为我给你丢脸,因为我没有天赋,一事无成,连你的一半都赶不上,没办法让你满意!”虞承衍怒声道,“既然这么憎恨我,为什么还要装模作样地关心我,我不需要!你不喜欢我,我也不想给你做儿子!”
谢剑白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活了一万年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一向最不喜欢脱离框架的事情,他喜欢有迹可循,照章办事。而面前的虞承衍便是这样复杂的状况,甚至没办法让谢剑白找出一条法则来解决,并且又吵又闹腾。
谢剑白阻挡了一会便失去了耐心,虞承衍又一拳头挥过来的时候,他干净利落地扣住他的手腕,将虞承衍的双手摁在后腰,再以法力将他遏制在地。
虞承衍闷哼一声,他如今金丹期,谢剑白就算封了法力修为也比他高,让他无法反抗。
他身上裹挟的心魔之力,碰上男人以杀戮道淬炼过的冰冷法力,就像是小巫见大巫,顿时挣扎着不断强行褪去,疼得虞承衍额头青筋横起。
好疼啊,就算以前谢剑白不支持他以心魔为源修炼,也从来没动过这么重的手。虞承衍意识混沌,他浑浑噩噩的,心头只剩下委屈。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坏的爹,以前就够坏了,结果现在比以前还要坏。
谢剑白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他听到被自己法力压制在草地上的青年模模糊糊呢喃着什么,似乎是……‘不做你儿子’和‘讨厌你’。
谢剑白的头顿时更疼了。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尤其是他察觉到虞承衍对他没有任何的防备心。以青年的资质,就算他如今是金丹巅峰期,可若是拼死一搏,谢剑白想动他或许还有些难。
可就以虞承衍刚才在他面前的表现,谢剑白若真想杀他,恐怕这青年挡不过三招。连现在被敌人用法力完全压制的状态,竟然都没有引起他的警惕心。
他这种毫无防备的潜意识姿态所代表着的意思,让谢剑白心中无比杂乱烦闷,搅得他杀意四起。
虞承衍口中构造出的那个他过于陌生,简直像是被下了蛊一样离谱得不可理喻,谢剑白根本无法接受未来的自己是这个样子。
那已经完全打破了谢剑白的立身根本,他根本不可能会爱上一个女子,不可能与她生孩子,更不可能为了她而讨厌自己的孩子。
这三件事的每一件都不可能在他身上发生,除非重塑自我,不然他绝不会让自己做出如此离谱的事情。
谢剑白不想为任何人而改变,只有活在条条框框之中,他才能安心,更别提那可能是一个会让他打破自己万年来所有所有底线的女子。
一想到青年所代表的那个未来,他的心中杀意越来越盛。
谢剑白缓步靠近草地上的虞承衍,就在这时,玉牌清脆的提示音响起,是一声软软嫩嫩的小猫叫声。
父子二人同时一顿。
谢剑白在虞承衍身边蹲下,伸手摸出他的玉牌。
一个阳光活力、又带着女孩子软糯的声音,顿时在充斥冰冷阴暗的森林之中响起。
“凌霄凌霄,你在做什么?今天没有和你一起吃晚饭,我都想你了。你有没有想我呀?”
原本脑海混沌又颓废的虞承衍听到这个声音,理智开始逐渐回神。一抬头,他便看到谢剑白蹲在他的身边,男人修长如玉的手指关闭了玉牌。
清冷的月光落在谢剑白的身上,映照得那张俊美的面容愈发如神佛雕像般不近人情的冰冷。
“这就是……你母亲?”男人轻轻地说,淡漠的声线比平时要低,听起来更加危险。
虞承衍怔怔地看着谢剑白,看到他眼里的杀意时,虞承衍的大脑嗡地一声响,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爹,不要!”虞承衍真的慌了,他慌乱地乞求道,“求求你不要伤害她,你会后悔的!”
谢剑白握着他的玉牌,缓缓站起身。
他垂下睫毛,语气冰冷。
“本尊从不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