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稽的鸭子在远方叫得甚是响亮。他没有伤感得在父母的坟前痛哭。七月份的太阳可是丝毫不留情面,哪怕他如此的可怜呢,谁会在乎。当修好水凼堵住漏眼后,已经十一点多了。在松柏清晰的气息里,他跟在扛着锄头的爷爷的后面回家。
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他想。我完全可以就此事仔细地询问一番。韩柠自己也十分清楚,堵住他喉咙的是满腔的正义感,还有父母惨死的血腥阴影。我的正义真的不合格啊。
下午还没到一点,爷爷就戴着那顶烂草帽下地去了。他想帮忙的,可却连白菜都分不清的羞耻沉重地压迫着他,当然,还有屋外的热浪。于是整个下午都躲在瓦片屋里歇息,不知道自己该干了点什么事情,就这么干耗了过去。不会珍惜时间是人类的普遍缺点之一。
晚上吃完饭,他爷俩各搬了一把椅子到院子里歇凉,手里抓着一把蒲扇,扑簌簌地摇动。
爷爷穿着一件无袖的褪色的红汗衫,嘴角叼起一杆烟,时不时地摇晃一下手里的蒲扇驱赶蚊虫。事前,他们在地上泼了几桶凉水散热,可此时仍然有股热气直冒上来。黄昏尽头的残阳将光照在身上,老人土黄色的肌肤更显得暗黄。乡村的一切都非常的美丽……
当一个人背对着强光,你会看不清他的样子。他会不会逝世的时候我都不能赶回来?
事实上,他完全可以和韩柠一起住在城里。在他父母还在世时,爷爷曾去他家住过一年多时间,但最后却离开了。爷爷在他上课期间走了,毫无征兆。
“虽饰以金镳,飨以佳肴,俞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爷爷用这句话向他表示自己在城里待不习惯的事情。可韩柠觉得其中有隐情。因为那段时间,妈妈和爸爸闹过几次矛盾,吵过几次架,而他从中听到过一些关于爷爷的话。可能老人的离家与父母的吵闹有关吧。
他小心地瞧着爷爷的脸,想起麻黑里他握着锄头的双手,小腿上卷起的裤脚,脚掌上干涸的灰色泥巴,被晒成深棕色的皮肤,还有脸上的皱纹如地里翻起的沟壑,头上的风霜正在不断地侵染。他很难想象得出他曾经是一个杀手。
特局的秘密资料与血色黄昏的两个杀手都在证实这一点。
那双手曾是怎样地握着刀?他试着想象,同时也在犹豫要不要问出口。他有些烦躁地猛扇了几下风,蚊子的嗡嗡声更是让他烦乱不堪。几只夜蜻蜓不停地飞来飞去。
不远处农家燃起的橘黄灯火似草丛间闪亮的萤火虫,可陡然响起的狗吠声打搅了原先的沉寂,俄尔百千犬吠,院子旁自家的土狗也跟着吠叫起来,这时才知道原来它就在一旁守护——“像狗一样忠诚”不应该用于贬义,这是认可的、中肯的回答,也是对一个人至高的赞颂。试问有哪一个聪明的高级动物能像八公那样忠诚。继而有人语声纠缠起来,离得远了也听不得十分清晰。
“你回来专门看我的吗?”
他察觉到了吗?“是啊,都四年没见了。您又不去我家里。”有时爷爷的语气很深沉,像一位寺庙里独自修行的老僧。
“我习惯了在农村里种地锄草养鸡养鸭。我身上太脏了,干净的城市里容不下我。”这句话听上来像是双关语。
韩柠孩子气地反驳道:“可您以前不是也经常拿着象棋去公园里和别的老头下吗?我看您过得也挺舒服安逸的。走車拉炮跳马,挪象拱卒保帅,越过‘楚河汉界’便杀敌——”他下意识地住嘴。
“那也不能一直下象棋啊。而且下一局象棋的时间也太短了点。种地不一样,从开始到结束至少好几个月。从清晨里劳作到斜阳下……”
“这样岂不是很辛苦吗?每天都得劳累,身体受得住吗?”
“总比躺着腐烂好。站着倒下更有尊严。”
“您不愿意和我住一起吗?我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你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别人的照顾和陪伴了。你可以找个女朋友,甚至是妻子,我会很高兴看到你重新组建起一个家庭。你的年龄也不小了吧,有24了吧?”
“22。”
“那也可以领证了。”
韩柠沉默下来。天空中出现了很多星星,明天又是晴朗的一天。屋檐下的灯泡散发出的光使得两人的影子平整地铺在面前,长长的,长到触及了前面的黑暗,看起来也是扭曲的,形状稍显怪异荒诞。
“爷爷,您知道我父母是怎么死的吗?”他先找出一个过渡的话题。
“你干嘛提起这件事啊?”爷爷扭过头来惊讶地看着他。
“您知道我为特别行动局工作,平时会接触到一些秘密,”他心情紧张地撒谎,“其中就有关于我自己的。特局怀疑我父母的案件不是一件普通的矛盾纠纷导致的流血案件……所以,我想问问您的想法。”
“噢……这个我倒不清楚,警察告诉我说是因你们之前的肢体冲突引起的惨案。你是不是会经常想起他们?”
他没有回答。接着犹豫了半响后,开口说:“其中还有些关于您的秘密,我也知道了。”
“关于我的什么秘密啊?”爷爷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
“您曾是一名杀手对吗?杀手组织血色黄昏里的杀手。”他终于提到了它。
“是的,我是一名杀手。”爷爷没有回避这个问题,而是很直接地承认了。
他这次仔细地注意到了韩山的回答。爷爷一直没有抛弃自己的身份,无论是罪恶还是荣誉,他都在承担着它的重量。一个月前,这是个多么让他愤怒的词语,此刻却也点不燃他胸膛里的正义了。韩柠不知所措地挠了挠手臂,上面有几个鲜红的大疙瘩。该死的蚊子,操!
“那您清楚我现在工作的特别行动局的职责吗?”他下意识地问道。这或许是被驱动下的油然而生的一次冲动。
“我知道。我很高兴我的污点并没有影响到你。”
一句刺耳的陈述!韩柠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又挠了挠脚脖上被蚊子咬起来的圪塔,还使劲儿地不明所以地拍了拍小腿,像是要一巴掌拍死几只蚊子似的。
“你是有理由恨我的。”爷爷接着说。“我担心因为我会影响到你今后的前途。”
“你是我的爷爷……”情感占据上风的一次。
“是吧……”这句话太轻微,连蚊子的嗡叫都比它要响亮。
“这件事,我父母知道吗?”那条狗突然闭起一张乌青色的嘴,警觉地盯着前方某处。
“他们知道。”老头左手扶住烟杆,右手慢悠悠地摇晃着蒲扇。烟头上的亮点随着摇扇的频率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蒲扇下的微风送来了淡淡的叶子烟味儿。“所以,他们为了不让您影响到我,把您赶出了家是不是?”他想起母亲曾有段时间与爸爸闹过几次很大的矛盾,他无意间听到了一些流言碎语。那时他才在读初中,还是个正苦恼学习的青春痘少年。
“是我自愿的。我不喜欢待在城里,每天去公园散步闲得慌,还得遵守那么多的规矩。我喜欢住在乡下,种种菜。咳嗽一声也更自由。”
您在撒谎,绝对在撒谎。韩柠很明白这一点,他当初明明很喜欢去公园里的。哪有人愿意孤单地生活,除非迫不得已。
母亲强势的性格以及有些根深蒂固的观念可能是其中的主要原因。妈妈爱他,会不惜一切地保护他。但家里却趴卧着一头凶残的老虎,即使这头老虎不会伤害自己的家人,可指不定哪一天会引来他的仇人。她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妇女,一个不留余力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我能怎么样地保持着公正的姿态来评判一次家庭的纷争呢?公正只是用来衡量一定的是非过错的标准。正如世界上没有绝对静止的物体,也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和正义。
公狗突然向前冲出一段距离,龇牙咧嘴猛烈地吠叫起来。这叫声又引出了村里其他几处的狗叫。
“您为什么不加入特局?”这是一句错误的问话,像是在质问韩山为什么不“改邪归正”呢。从站立的角度引起的错误态度。
“我是个杀手。我杀了太多的人。”爷爷再次表明自己身份的回答,也划开了一道沟壑。
凶猛的狗叫达到顶点。
“你只是不愿意罢了。”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从左前方传来。“你们不喝止住它,那么它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何必和一条狗计较呢。”韩山笑着呵斥几声吠叫的狗。
“狗是不会伤害好人的。”借着屋檐下的灯光,他看到来人手里拿着一把长刀,脸上还戴着一个遮住下半张脸的口罩似的东西。
“你只是不愿意罢了。”他走到离两人十来步远的地方,重复说。“韩山,被杀手界称为‘死神的叹息’,组织元老级别的老牌杀手。”
“你是什么人?”韩柠警觉起来。
“我是组织的‘第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