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难得的会让人心情愉悦的周末,因为阳光在静静地流泻。天空虽然只能隐约可见几抹淡蓝色的踪迹,但在冬日里,橘黄色的光芒映在地上总是一件让人感到很舒适的事情。
透过南方紧闭的窗户望去,在清醒后的时刻,那温暖的色彩宛如一匹锦缎从云层的缝隙尽情地倾泻而下,似来自于天国的神光恩泽。手臂上的汗毛似乎也因视觉上的享受而兴奋地立起身来抖了抖。
赵杰今天不加班,可以好好地在家休息两天。恰巧女友也在轮休,两人可以再次一起度过平静安适的周末。
上午十点钟,他通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照射进来的白光瞥见日光正好,小心地起床穿衣,心满意足地看着她熟睡的面孔。爱情致使男人勤劳地开始着手准备午饭,而生活里的女主人公还在睡懒觉做美梦呢。他尽量在狭小的厨房里轻手轻脚,以免吵到她。
午饭后,这对年轻的小情侣决定出去晒晒太阳,戏称去进行光合作用。
和他们抱有同一想法的人有很多,公园里满眼可见各类人,无论是精神抖擞的老人,还是吵吵闹闹的小孩子,都想洗一洗在家里泡得生霉的感官。
他们沿着长江边的人行道慢悠悠地散步。赵杰很喜欢这种感觉,被自己心爱的女孩挽着胳膊,一起踱步在冬季阳光里,行走在人生路上,觉得如同遇见得一对对老夫妻,没有甜言蜜语,却是彼此形影不离的另一半。
他不止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要把她宠成一个公主。而事实上他做得很不错,合格得是一位恋爱期内的好男友。自从他们同居以来,男人便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可她还是经常会和他在厨房里一起做饭,或者扫地拖地。他很快便学会了做饭这一生活必备技能,即使表现平平。
从江面上吹来的微风拂动着脸上的绒毛,阳光洒在大众的身上,暖洋洋的舒适。女友站在栏杆后面,两只手摆弄身前的围巾,放目眺望着长江里来来去去的船只。赵杰把两人脱下的衣服搭在手臂上,在后面小半步的地方盯着她瞧。我好爱你啊,他心想。若是他温柔的眼神有温度,想必丝毫不逊色于高悬在天空的日头,能让瞳孔里的女主人不再担心冬风里的寒冷。一股酥麻感蒸腾在心田。
“你在看什么呢?”他问。
“看船啊。”她伸出纤细的手臂指着江中的一首旅游船,“你看,那艘船好大啊。”
“嗯,真的很大,一……二……三……哇塞,一共有六层也。”她能让他如此着迷的一个原因是她很懂事,从没有在他面前任性过,提出诸多无理的要求来,在感情里也不曾施加那些不可避免的压力。尽管他的工资不高,但她似乎一点也不介意,甘愿和他一起租房子住,在三十来平的小家里共同对抗不易的生活。她从没有怨言,连一点工作上的委屈都没有。她自由地像只鸟儿,只在清晨里鸣啭恭迎太阳,不在黄昏下伤心地悲泣哀婉。他常常怀疑她似乎太完美了,完美到自己不够优秀,不配拥有她。偶尔的自卑心理更加刺激了男人努力奋斗的决心。
我想娶你,可我目前没有足够的钱来买一套漂亮的房子作为我们度过余生的地方。家不止你和我。他那么爱她,怎么能不给她生活上的基本保障呢?面包与爱情我都要,这是男人对爱情的承诺。赵杰自我施加的压力被他若有若无地担在肩头,他自己都不知道它究竟有多沉重。
“哎——这长江的水怎么能这么的浑呢?”她问道。“一点也不好看,还不如我家里的那条河。”
“她养育了中国五千年,像母亲一样容颜不再了嘛。”
“是嘛,她的儿女们一直在向她索要,却不曾给予。可怜的老母亲啊!”
“所以,她很伟大,是一位伟大的母亲。”说着,他们再次漫步起来。在午后的时光里,透过柳树的枝条投下斑斑点点的碎金子。“你冷不冷啊?”光子一个一个地钻进毛衣的空隙里,可他感受不到她身体的感受,于是关切地问。
“不冷啊。”她快乐得像只小鹿,活泼可爱的样子配得上正值二十二岁的青春年华,炫耀似地招摇在大庭广众之下。
“你今晚想吃点什么呢?”
“嗯……嗯……啊……”她皱起眉头嗯了好一会儿,“你决定吧。”
“嗯……”他也学着她嗯了一会儿,“吃西餐怎么样?”
“牛排啊?”
“还有红酒。牛排得配红酒。”
“好啊,那我们晚上就吃牛排去嘛。还要喝红酒,我听说喝红酒能美容,”她把两只小手掌贴在自己的脸蛋儿上,“我要变漂亮,我要变白。”
“白得像煮熟的鸡蛋吗?”他笑着打趣。
“你才白得像鸡蛋呢,我要白得像……像牛奶那样,哈哈哈……”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少给她买过化妆品,而她也从来没有说过要他为她买那些护肤品。霎时,一阵自责在心里蔓延开来,他有些惭愧地发现他甚至都没注意到她在用化妆品,除了梳妆镜前简单地摆放着一瓶洗面奶和一盒面霜。它们一直存在,像杯子里的牙膏与牙刷一样理所当然。一整套女人的化妆品需要花一大笔钱,但他只犹豫了半晌,就决定在平安夜给她一个惊喜。可他不知道她喜欢哪种的?也不清楚哪种的效果会比较好。正想着,耳朵里一声亲昵的细腻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小涵。”他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帅气的男青年坐在柳树下面的椅子上,此刻正面带笑容望着他的女友。手里捧着的一本书被他合拢了。
“刘先生。”女友从他胳膊李抽出手臂,接着快步上前,然后站在他身前,笑吟吟地看着他。
赵杰原本脸上的笑容瞬而消失不见,他留意到小涵并没有因为看到他的出现而面露惊讶,说明两人是事先约好的,难道……可是……
“这是你男朋友吗?”
“是的啊,嘿嘿。”
“你好,我叫刘煦,和煦的煦。”他站起身上前两步伸出手来。
赵杰愣怔了一下,然后走上前去和他握手。“赵杰,杰出的杰。”他一说完,立时面红耳赤。这句自我介绍像是在夸耀自己。可两人并没有在意到他的窘迫,而是自顾自地聊了起来,在前领路并行。
我相信她!他注视着俩人的背影,在脑子里咕哝一句强调。可它并不是一粒登时带来药效的良药,反而是一颗疑心的种子,即使没有春水也顽强地发了芽。赵杰的心里像是突然笼罩上了一片阴翳,宛若城市缝隙里的雾霾,挥之不去,让人厌恶,那原本温和的太阳也变得朦胧起来。
大度!大度!大度……他不断地给自己以心理暗示,用它来催眠自己萌生的猜忌与怀疑。尽管他知道自己应该放宽心地去相信自己的女朋友,相信她的忠诚,相信他们之间坚如磐石的爱情。可是,你知道吗?他们就在他前面仅仅五步远的地方,在有说有笑地并肩而行,在斑驳闪耀的阳光碎屑里谈笑风生。眼前所见,耳朵所听,皆使得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难受之极。
嫉妒!人类的七大原罪之一,在内心里某块阴暗潮湿之处迅速滋生。它的滋味我们都尝过,有时候折磨得人痛不欲生,它邪恶到能轻而易举地就掌控我们的脑海。瞧,它让他觉得此时的阳光不在温暖,江上吹来的母亲的呼吸也变得腥臭难闻,船只叫出的汽笛声也很是吵闹,奔跑嬉戏的小孩子不再可爱,佝偻驼背的老年人是那么的丑陋不堪,柳树的枝条一点也不绿。对岸城市的高楼大厦究竟挡住了多少美好的景物,空气怎能如此的浑浊不堪,让人呼吸都不顺畅尽兴,嘴唇怎么又干涸了啊,眼镜滑到鼻梁处……为什么我要戴上一副难看的眼镜,就为了让我能看清他们脸上那多么开心的笑容吗?嘿,老天,你就不能让爱情变得更纯粹一点吗?你咋这么喜欢捉弄人,看人在爱情面前出尽洋相呢?他从没有这么难受过,如同患了一场大病,侵蚀了他的精神防御,萎靡的样子看上去连炎炎烈日下蔫了气的花朵都不能比。以前哪怕他看见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聊天说话,哪怕他目睹她对别的男人展露出迷人的笑容,哪怕他听见她对别的男人说出细语软言,他的表现也不至于此,折磨也不至于这么深。
他腿长,比我高——这是事实;比我帅?不,他竭力否认。他笑起来也好看……好看个屁啊。他听见他对自己说。看见没,他手里拿着的那本书绝对是惺惺作态,假模假式地装文艺范儿。还有那件长衣服,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看吧,看吧,那笑容别提有多假了,不仅暗藏虚伪,还彰显猥琐。
心里好难受啊!呼吸不知不觉间在加重,吸进……呼出……划过着上唇边的皮肤。手心里竟然出汗了,他蜷缩起指头在掌心细细地摩挲着,滑腻腻的感觉……他们会是什么关系呢?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呢?他是她的朋友吗?或者……他是她的前男友吗?为什么从没听她对我提起过呢?他为什么要来找她?我是她的男朋友,他怎么能不看看我的脸色就那么亲密地和她说笑呢?他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杂乱纷扰的疑问与斑斓的念头像满屏的弹幕,遮挡住了画面里的主角,什么护肤品、牛排红酒晚餐统统被挤到一边去,它们像被追逐的野马,在草原上狂奔不休。
其实你能看出来,他们在一起很不配啊。小涵才一米五八,可那个家伙至少得有一米八吧。二十二厘米的差距难道不会太大了点吗?她都还没到他的肩膀高,每次说话总得仰着头,时间久了脖子会酸的啊,会很累的啊。他们走在路上一点也不配嘛。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啊。而且,而且……他抿了抿被风吹干的嘴唇,又伸出舌头舔了舔。而且,他怎么会喜欢小涵呢?他如果足够优秀的话,怎么会看得上她呢?小涵只是一副大众脸,长得并不出众啊。她怎么配得上他呢?英俊优秀的男人应该去找与之相配的美女佳人啊。他看不上她的,肯定看不上她的。我要是他,就绝对不会喜欢上她这种普通的女孩的。而且她还是我的女朋友,我们还同居了,他肯定会介意的,很多人都介意这一点的,他也不会是例外。优秀的人都是很挑剔的……
胡说!扯淡!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江涵在我心中,一直是最漂亮的啊。可那也只是在我的心里啊,讲实话,她的长相的确不出众啊。理性地讲的确如此啊。他们一点也不配,真的,任何一个人都看得出来。看见那些路人没有,只要稍微留意一下他们瞟过两人的目光,就会读出里面都是“这对情侣一点也不配”的意思。很明显的事实嘛,不说也知道啊,我干嘛要多想呢,对吧?我干嘛要这么难受呢?这不是自找罪受吗?毫无疑问,指天为证,踏地立誓,我很喜欢她,很喜欢的那种喜欢;那也是爱,很爱很爱的那种;它超越了我所有的情感,独秀于山巅。我对父母的好都不及其十分之一……
无穷无尽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乱蹿,像是围绕着原子核转动的电子,更似夏夜里成群蜂拥而出的蚊子。那些自我安慰不但没能减轻他心里的酸痛,反而在一秒一秒地加重。女友每笑一声,每对他多说一句话,都化成一支利箭射在他的心上,他想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血肉模糊的吧。他撇开眼睛,不愿意去看,稍微颔首虚视着脚下的路。他也不愿意去听,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它偏偏与他作对,偏偏要刻意留神去捕捉他们发出的每一个音,说出的每一个字。
好讨厌走路啊。他发现自己的小腿开始酸痛,腰也开始不舒服起来。不想再继续走下去了。这条路怎么这么长呢?比长江都还长。可我该怎么开口呢?我要上前去打断他们的谈话破坏两人谈兴正浓的氛围吗?但这样会很不礼貌的啊。兴许我可以试着去加入他们啊。我该怎么做呢?我该说些什么呢?我可以面带微笑地说出“嘿,你们在谈些什么有趣的事儿啊”吗?好傻的插话。我讨厌这个男的,我对讨厌的人一向不愿意多说。我愿意当一个真正小气的人,而不是一个伪善的君子。可我怕连表现出小气我都做不到,只能强迫伪装上镇定、大度、包容、理解这些可敬的好词语在脸上。
赵杰在他们身后默默地跟着,在不知不觉间始终保持在一个适当的距离上,好像很懂事地不去打搅两人的亲密交谈一样。可他很难受啊,像所有有此遭遇的人那样难受,心里有一团无名烈火炙烤着,有一只魔爪在揪扯、揉捏它,阴郁压抑的感觉都爬升到喉头,眼睛也被可恶的冬风吹得有些睁不开。可他却做不出什么决定来,犹犹豫豫、踟蹰不前的样子让旁观者为他着急。那双腿终究没有快步上前,硬生生地从中间挤开他们过于亲近的接触;那张无能的嘴巴也没有蹦出一句“你们在说什么呢?”;那张脸也没有宽容地夹带上微笑,然而难过与苦痛明明白白地彰显在眉顶眼角鼻尖唇边。他只是毫无作为地跟在后面当个第三者,一只照明的电灯泡。
金色的光精灵在两人年轻的脸庞上蹦跶。“我需要你,”刘先生面带微笑地扭头看着她说,“江涵小姐,我现在就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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