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桃坞经梅花坞,莲花郡,桂花郡穿过大大小小四道关隘,才到达牡丹城。
女夷地势平坦,草木茂盛,雨水充足,国中各城郡,均呈环形布局,以城墙相间隔,大环套小环,共计九环。
从内到外,依次为牡丹城,桂花郡,莲花郡,梅花坞,桃花坞,海棠坞,蔷薇坞,格桑坞,牵牛坞。每一寰中建有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堡垒式建筑,这些建筑,由外至内,逐寰增高。
每一环城墙,都是以藤蔓树木为根基,粘附山石,泥土,就地取材搭建而成。
满城花开的春夏时节,墙内开花墙外香,每一层墙外之人,都抵挡不了墙内的诱惑,越是自己无权踏足的天地,便越是心驰神往。
女夷国土上,恐怕只有女世子许怀徵是个例外。
牡丹城,是整个女夷国的核心重地。城池最高最窄,加之呈圆形,仿若直插云天的一口深井。
许怀徵自小在这口深井中长大,转眼已是豆蔻年华。她想去看看外面的江湖,阿母却不准她踏出王宫半步。
故而每次出巡归来,她必然先去缠着阿母,给她讲讲沿途的所见所闻。
深夜,宫女送来密报,信上说阿母从外面带回个姑子来,说要在偏殿召见。
许怀徵便早早的藏在了天香殿王座之后,等着瞧新鲜。
不知过了多久,她靠在墙上困得直打盹儿,方才见一女道抱着孩子徐徐走进殿内,低眉垂眼,匍匐在宝殿之下。
许天香身披锦被,着常服,头系着一方嵌着宝珠的白狐皮抹额,卧在王塌上闭目养神。
半晌,她抬眼望着跪在地上的女道,开口道:
“本王思来想去,倒是情愿给这孩子一条活路,只是,不知你愿不愿走。”
“只要我儿能活下来,您叫贫道做什么都愿意。”
女道跪着向前腾挪几步,恳切的道。
许天香杏眼微睁,摆摆手道:
“先别着急答应,本王有几个条件。”
“国主请讲。”
女道殷切地望着许天香。
“这头一个,打从今儿起,他便是我的儿子,你若还想留在他身边呢,宫里倒是缺了一位奶娘”
许天香眯着眼睛,竖起了食指。
听到这里,女道不假思索地回话:
“只要他能活下来,贫道不在乎名分。”
“这第二,虽说他是个带把儿的,在我这儿,只能当做女孩儿养。你若答应,我会对外宣称我诞下的是并蒂花,这孩子便是我女夷国的三公主。”
许天香看着金碧辉煌的穹顶,立起了中指。
“既是认了国主您做母亲,如何养育,贫道不敢插嘴。”
女道低眉垂首应和道。
许天香冷笑一声,道:
“一介乞丐之子,摇身一变,跃上枝头做凤凰。这尊贵的出身和一粥一饭,可都不是白给。日后,我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您留我们这条命在,我和孩子,定铭记于心,日后一定,结草衔环,以死相报。”
女道虽然心里早就料到,许天香没安好心。但眼下只有先活命,方能从长计议。
在女夷,她才是一国之主,生杀予夺,谁人敢违?即使心如刀绞,女道也只得连连磕头谢恩。
“哈哈哈哈,好!”许天香抚掌而笑,随后向左右命令道:”把人带上来!”
不出片刻,只见几个侍卫,带着乌泱泱的一群人进来,摁倒在地。
女道一下便认出,这些人尽是那夜许天香出行,所带的随从,包括那个替她接生的御医在内,一个不少,现已被五花大绑,像极了待蒸的螃蟹。
她心中一紧,预感不妙,便忙用衣袖掩住怀中婴孩的双眼。
“动手!”许天香命令道。
只见侍卫手起刀落,如砍瓜切菜般利落,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痛苦哀嚎,一时血肉飞溅,染红了大殿。
待殿内恢复寂静,许天香捏着鼻子摆摆手,命人将尸体拖出去,她款款走下台阶,盯着女道良久。
女道抱紧着怀中的娇儿,依旧低眉颔首,默不作声。她抬手想要抹掉脸上的血渍,却被许天香擒住了手腕。
许天香一边攥着她的手,在大殿的冰冷的地板上画圈,以沾取血水,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
“你,叫什么?”
“贫道姓白,道号净慈。”
指尖触及的血水尚温,扑鼻而来的腥味儿,早已令他五脏六腑挤到了一处,腹中翻江倒海,眼前一阵阵眩晕。
“白~净~慈,这些人的血债,理应记在这孩子头上。”许天香将白净慈的腥红的手掌摁在孩子口鼻上,狂笑不止。
忽而又凑近女道的耳朵威胁道:“从今往后,这个秘密,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殿外的天光蒙蒙亮,宝座后的许怀徵被这漫长的暗夜揉皱成小小的一团,她惊恐的咬着手背,血液顺着小臂流至手肘,染红了衣袖,殷红了膝头。
她宛若伤弓之鸟,弱小的身躯止不住地战栗。一整夜,她走马灯似地回想着那场杀戮,一遍又一遍,她才发觉,原来,她和阿姆玩儿过捉迷藏的天香宝殿,实则冷的像座冰窟;原来,她最爱的阿母,终有一日,也会化为让她惧怕的野兽。
天亮了,许怀徵的太阳,陨殁了。
消得几番寒暑,人间的十五年的光阴,弹指而过。
女世子许怀徵,早在八年前就修书一封,离宫出走,她终于如愿逃出了这口深井。
尽管国主许天香,将女夷国上下九圜,里里外外,掘地三尺,终不见大女儿踪影。
年月久了,便将心思一股脑地都扑在了二公主许纳柔身上,世子的名分,给许怀徵留了八年,她自恃也算尽到了母女情分,便动了废储新立的心思。
至于三公主,她只赐了个名儿------许相知,便再也没有正眼瞧过他一眼。
时当秋月夜,日值曰庚午。
牡丹城适才宵禁,城中心坐落着的一簇宏伟巍峨圆楼,便是女夷国王宫所在。
圆楼环环相套,里外三圈,最外圈为五层,次圈为三层,内圈仅一层。圆楼的深深的天井正中,矗立着两座大殿,一座是用来祭祀花神女夷的神坛,另一座则是供国主议事理政的天香宝殿。
宝殿廊下系着的金铃沙沙作响,惊扰了月光如水,自青穹倾洒而下,落在圆楼的屋顶,青璃瓦上泛起万点银华。
几声猫啼穿过墙外古榕的虬枝,一只玄猫纵然跃下,在屋脊上轻俏地踱步,时不时俯首轻嗅着瓦片间生长的瓦松草,眯眼浅嚼几口。罢了,横卧在凉凉的青瓦上,惬意地梳理着乌润的被毛。
又听“吱嘎”一声响,玄猫警觉的动了动耳朵,不及回头。一个顷长的黑影从楼中破窗而出,利落地攀过粗粗的榕须,顺势悠上屋檐。
“灵岫,就知道你在这儿!”
直到背后响起那个熟悉的慵懒的声音。
猫儿这才放松了戒备,它舔舔爪子,在耳朵旁画了个圈,悠闲地翻了身,瞬时化形为一个腰肢窈窕的美人。
这美人上身穿一条紫金相破的褥裙,外罩一件将将称身的紫锦半臂。
头戴一件披背曳地的紫锻头巾,头巾近耳畔处,各两条三指宽的鎏金条纹。齐眉穗儿下一双毛茸茸的灯笼似的眼睛,散发着琥珀色的瞳光,同发顶束着的三角金冠相映成辉,气质神秘诡谲。
她眸子里略带得意的神采,瞥向来人:
那张从屋脊后探出的脸,远观其态,像极了玉面小狐。
借月色细赏,青似远黛的一双剑眉,欠几分粗浓,却不失凛然之气。
纤纤双睑形如细柳,青灰色的眸中氤氲着几分倦意,颇有几分水村烟霭的意境。
玉鼻如锥,耳似壶提,秀而不媚。
待他整理衣衫,拍拍手上的尘土凑近,浅浅一笑,那道是:
口如仰月上朝弯,齿白唇红点朱丹,一副讨人欢喜的秀骨清像便浑然天成。
来人正是十五年前那个雪夜,白净慈在观里诞下的男婴--许相知。
(xian为仄韵,意为了解别人,出自《鬼谷子》反应篇:“其相知也,若比目之鱼,其见形也,若光之与影。”)
他兴致盎然的围着灵岫打转儿,将灵岫新得的皮囊,远近高低看了个遍。直到灵岫不耐烦地扯住他的脚腕,问道:
“你来做什么?”
然许相知并不答话,只俯下身,捏捏灵岫婴孩儿般的桃腮,顺势在她身旁坐下,啧啧称奇:
“只数月不见,你就修得了这第八条尾巴,习得化形之术,恭喜啦~~”
如愿听到他嘴里的称赞,灵岫满意地看着他的脸,卸下女儿家的红妆,他这素衣博带,发髻轻挽的样子,一时竟雌雄难辨。
明面儿上,许相知是她的宠主,可背地里,他却拿她当“知己”,他们手里捏着彼此的把柄:
同女夷王宫里坐井观天的宫人不同,见多识广的她打小便知道,他并非红妆,乃是男儿郎;他也一早对她猫妖身份了然于心。
奉天帝珀珺之命守在许相知身边这十五载,珀珺只是命她监视许相知的行踪,其真实意图,到底是要她保护他?还是杀掉他?灵岫不敢妄加猜测。
在珀珺的明令浮出水面之前,她必须时时警醒自己,要绝情。万一有朝一日,对他动了恻隐之心,那便是自己的死期。
她不能死,她生来的使命,就是修成比肩神明的九尾灵猫,现八尾已成。
梦,仅在一步之遥,不能出任何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