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傩礼当夜。
司幽国国主--白醇厚跟仙婿-典衡把酒言欢过后,邀他稍时与自己同去城楼上观礼。
典衡允诺下来,只因刚沾过酒腥,便说要回省亲殿沐浴更衣,以免冲撞了诸神。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二国师祝万斗派侍童来,催促白醇厚早些动身前往。
刚出寝殿,国师祝千秋又遣人来报说
国师身体突发不适,恐不能出席傩礼,劳请国主代为执领傩礼中的方相士一职。
方相士是傩礼中举足轻重的角色,另外会有一名占梦官,一名男巫作为辅佐。
国师祝千秋向来尽职尽责,傩礼这种举国关注的大事,若按照从前的秉性,他就算拖着病体也断然不会缺席,更何况腊月里这次傩礼是最盛大的一次。
白醇厚尚在疑惑之中,就毫无防备地被换上了娱神的礼服,头上蒙了镶嵌有两颗金珠的熊皮,被匆匆抬到了城门外。
下了轿辇,宫外的陛阶下,头勒红巾的官员们等候已久,齐刷刷地列阵两侧。
百名玄衣朱裳,执戈舞盾的狂夫,簇拥着白醇厚向前。他很快被扮演十二神兽的巫师们团团围住,这些巫师的头上插着红红绿绿的犄角,脸上蒙着着森然可怖的兽面,他们哄闹着,嚎叫着,举手投足之间尽显狂怪癫错。
巫祝念完祝祷词,自城楼上的祭坛走下来,搀着白醇厚上台杀牲施法。
白醇厚娴熟地挥舞着手里的法刀,踏着禹步,一鼓作气地手起刀落,“唔”的一声闷哼在耳畔响起,他瞬间傻了眼。因方才这声叫喊,分明不是源于某种畜类,倒像极了人的呻吟。
他瞥了一眼一旁的侍童,见他仿佛没听到似地,照常跪在地上,手捧金盅,眼睛凝视着盅内,待血流注满,侍童转身离开,朝香案走去。
白醇厚颤抖着手,趁机解开锦袋的扎绳,想要一看究竟。
在慌乱之中,竟在袋子边缘触到了人的毛发,不由得脚下一软,定睛一看,这黄锦包裹的哪里是什么牲畜,而是方才还和他把酒闲谈的女婿-典衡。
他一时六神无主,他猜测定是祭祀用的牺牲出了岔子,有人暗中将人跟畜生掉了包,这才让他失手误杀了天帝!
那一瞬间,他的思绪飞速旋转着,仙族对人族的惩罚向来苛刻,尤其对于司幽国这个君权神授的巫师国度,按天律,国王触犯天条,万民连坐。具体来说,就是国主施以斩刑,而随后,天界必然频繁降灾于司幽一族。恐怕司幽国百姓数百年,数千年里,都会挣扎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惩罚直到灭族为止。
他的生死,本不足惜,可要背负灭族之罪,连带百姓一起受过,他于心不忍。
白醇厚思量半晌,匆匆将锻袋重新扎好,故作镇定地接过侍童向他递来的金钺,和金盾,举国头顶,大声吼道
“傩礼备,共逐疫!”
得令,两个侍卫上前,将装着典衡尸身的缎带扛起,挂在城头。
此时,城楼下群情鼎沸,男巫自众人眼前,打马跑过,扯起长弓,持一只火箭,一击射中悬吊锦袋的麻绳,典衡的尸身轰然从城头坠落。
白醇厚咬定牙关,身子歪在石栏上,一步一挪地朝城楼下走去。
他听到剑矢声呼啸而过,抱头蹲在了石阶上,尸身落地那声巨响,只叫他肩头一震。
他抬起脸来,似哭又似笑,一旁侍奉的侍童。忙问他是否身体不适,他只得摆摆手将侍童屏退,撑着膝头站起。
城楼下满目癫狂,据说只有够癫狂,够燥怒,才能让鬼神惧之,妖邪退去。
白醇厚怔怔地望着众人,他们欢呼着,雀跃着,踏着典衡的尸身而过。
一脚,两脚,三脚,每一脚都像插在了白醇厚的心窝里。
典衡是自己从小带大的爱徒,是他唯一飞升成仙的得意门生,是给自己的家族带来无尚荣耀的爱婿,现如今,他不明不白地身陨祭坛,被这些□□凡胎的狂人,践踏成何般模样,他不忍去看。
他远远地绕过尸身,加入了人群的癫狂。
只不过,众人不知,他此刻的癫狂,并非佯装,而是原形毕露。
逐疫的宫人们,手持火把,高声呼噪着,在宫里徐徐绕行。
白醇厚左手持钺,右手执盾,惴惴不安地飘荡在人群中,他臆想着各种东窗事发的后果
长女白玘已有身孕,作为先帝帝后,典衡旧部兴许会为她说情,对她网开一面。
但新帝迟早要登基,一朝天子一朝妃,女儿境遇必定堪忧。甚至她腹中的胎儿,恐怕也留不得。
趁着游行队伍路过省亲殿,白醇厚偷偷溜出,闯入了殿内,白玘看着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忙询问缘由。
白醇厚并不解释,只是一把推着她往殿外走,焦急地道
“好孩子,快逃命去吧!是父王对不住你!”
还没等白醇厚说完,白玘木然地道
“您都知道了。”
“你父王我失手杀了仙婿。”
白醇厚没有理会白玘的意思,自顾自地吐出这后半句。
白玘听了哑然失笑,神色复杂地道
“父王,您不必这样,是女儿失手杀了他,女儿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天兵天将此时恐怕已在赶来的路上,我们司幽国总要给天庭一个交代。”
“玘儿,休要乱语,孤知道你是为为父着想,为司幽国百姓着想,想凭一人之力将这弑君的罪名承下,可你腹中的孩子是无辜的啊!”
两人正在为谁去向天庭认罪而争论不休,而争的面红耳赤。
此时,屏风后闪出一道倩影,正是白醇厚的小女儿白慈。
方才,她把二人的话听了个全须全尾,仔细筹谋后,她不急不缓的走过来,蹲下身。
握着白醇厚和白玘的手道
“父王,阿姐,你们别争了,万全之策还是慈儿去。
阿姐已有身孕,姐夫一死,在天庭便没了靠山,这孩子定会命悬一线。
父王说的对,姐姐要为腹中骨肉着想,至于司幽国的百姓,还有我呢。”
“是啊,玘儿。听话啊!再不逃时间来不及了!”
白慈和白玘四目相对着,白慈忽然从发上取下银簪,一下将手剌破,白玘忙夺过银簪奋力阻止妹妹,白慈握紧手腕,将衣摆染红。
白玘抱着白慈满脸是泪,一直念叨着“听姐的话,别犯傻了!”
白慈一脸平静地挣脱了白玘的手,匆匆跑向门外,头也不回地道
“父王,阿姐,从今往后,你们多保重!”
白醇厚无奈地看着她一头扎进了茫茫的夜色中。沉抑地喊道:
“慈儿!”
满腔懊悔瞬间涌上心头,自幼,他把全部心血都扑在大女儿身上。
因这些巫师们妖言惑众,他不得不限制小女儿的行动,二十多年来,将她囚困于别院,不曾抛头露面,哪知这头一遭出门,就是去送死。
想这一日,许久未见的大女儿归宁,仙婿专程来护送,一家人方其乐融融地欢聚一堂,把酒言欢。
不过才过了两个时辰,他就变成一个骨肉离散的孤家寡人。
白醇厚抑制住心中痛楚,冷静下来,匆匆脱下礼服,递给白玘道
“玘儿,你穿这件礼服出去,届时混迹于人群之中,随众人出了宫门和侍卫接应时,我儿可夺他马匹,逃往山下。”
白玘噙着泪,不停地摇头,道
“我这一走,害了小妹,也害了父王你。”
“时间来不及了,快走!”
白玘这才听从了白醇厚的建议,换上礼服,戴上了熊皮金睛面具,接过父亲手里的火把,奔出门去。
按照傩礼的惯例,逐疫的宫人们,需手舞足蹈绕宫内三圈,而后从各处角门出去,将火把移交到守门的侍卫手里,侍卫再将火把送至山下,其寓意为将疫灾送的远远的。
白玘藏匿在人群中,涌出宫门,众人都干脆利落地交了棒。
白玘只好佯装着跳舞,刻意磨蹭着。待众人悉数返回宫内,瞧着其他侍卫先后骑马下了山。
她面前的侍卫终于落了单,便趁其不备,狠心将其打晕。随即扒了侍卫的外衣,套在身上,自持火把,骑马下山去了。
按照傩礼的流程,下一步,她只需要将手里的火把,顺利交给山下等候的五营骑士,再由他们把火把送往山下各城郡,这个薪火相传的逐疫仪式就算功成圆满,到时她即可顺理成章地逃出城去。
骑马一路狂奔,终于到了山脚下,她将火把扔了出去,对面的骑士利落地接下,她正欲调头离开时,身后响起了一句
“且慢兄弟,你忘了接头暗号了吧?”
“哦?我应该说什么?”
“你应该说煌火驰而星流啊,我才能接逐赤疫于四野!”
白玘慌了神,欲径直骑马离开,对面的骑士起了疑心,策马追赶,试图阻拦她。
她在马背上,忽然一个后空翻,回身将那骑士踹下马匹,奈何那骑士命薄,竟堕马而亡。
为了扰人视听,白玘将那骑士的外衣扒下,也带走了。
后来祝千秋,果真派人追到了各郡县,把各处的五营骑士尽数杀掉,而白玘并不在其中。
其逃亡行踪,白醇厚是后来才从外界的传言中得知的。
当得知白玘逃走时,他心中又是喜,又是忧。
喜的是,一个女儿逃出生天,忧的是一个女儿无辜受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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