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俗称鬼节,节日当天会有人给逝去的亲人烧纸钱,那天晚上不能外出,免得招惹是非。
高芝华刚把最后一个糖鸡蛋端给儿子,见宋婆子神色匆匆,又算了下时间,离七月半只剩五六天了。
虽不知宋婆子要搞什么名堂,但肯定是为了自家姑娘好,高芝华立马让三个孩子回屋收拾东西,不由分说地赶回家。
带来的东西本就不多,用不着收拾多久,关好门窗,即刻出发。
奈何高芝华的亲戚实在太多,十姊妹,陈蕙兰就有三个姨妈六个舅舅。
他们一听老二要走了,全都奔走相送,什么好吃的好喝的统统塞给高芝华,原本来时包里没什么东西,这一走,大包小包,两只手都拿不下。
老家青枣园,特别偏僻的小山村,十姊妹基本上覆盖全村居们,再加上几家小户,大舅当着村长,全村靠种地养家糊口。
种地所得的米粮油要上交国家,各家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自家做的咸菜和当季采摘的时令水果。
四人外加宋婆子,赶着去坐火车。
那会儿没钱买车,更没有随处可见的出租车,去火车站得下山,趟过一条石子河。
火车站也简陋得很,一个狭小的大厅,几排座椅,还没有售票口。
从老家青枣园站上车,不用进站买票,所以大家随意站在路边,等待火车到来。
陈蕙兰已经很久没这样等过火车了,印象里高铁又快又稳。
她坐在路边的石子上,思绪漂浮。
上辈子宋阿婆说她魂掉了之后,只用鸡蛋做法了那么一次,怎么这辈子就跟着上家门了呢?
再联想到宋阿婆郑重地说:“这次会好起来的。”她当时的脸色似乎没有上辈子那么凝重。
而且上辈子宋阿婆看到全黑的鸡蛋后,只道:“魂归,余下皆看命数。”
所以因为她重生回来,宋阿婆也有了不一样的说法吗?
“呜——”
火车长鸣,轰隆轰隆,由远及近。
高芝华赶紧叫唤三个孩子,“拿东西,上火车。”
陈蕙兰背好包,跟在后面,其实绿皮火车要好一会儿才能停稳,没有高铁那么稳当。但老一辈嘛,都这样,着急忙慌的,生怕错过。
上了火车,得去占座。青枣园不是始发站,所以很难找到一个全家都能并排坐的座位。
宋阿婆独自一个人坐。
原本陈蕙兰和妈妈坐到了一块,偏偏弟弟不愿跟大姐坐一起,陈蕙兰又被遣去和大姐同坐。
距离目的地还有四个多小时。
陈蕙兰把背包放好,突觉腰酸背痛,可能太久没睡过木板床,腰杆被硌得酸疼。
绿皮火车就是老样子,两个三人座面对面,中间有个小桌板可以放东西。
没过一会儿,列车长开始查票,没票的补票。从青枣园站到三岔乡站,一人五元。
漫长的四小时,打发时间最好的办法只有睡觉。
再一睁眼,满山的黄土逐渐变黑,再无光秃秃的山脊,绿树成荫。
一行人抵达三岔乡,这并非终点站,还得坐车去彩霞镇,又从彩霞镇坐一人两毛钱的班车进入小麦谷。
到了小麦谷,看到长长的麦儿江,才确定到家了。
老父亲陈兴国一个人吃着饭,看到大家回来,又去添碗加筷。他是工人,有工作没办法回老家。
反观宋阿婆,扬手进屋,“我暂时不能进油水。”
高芝华同陈兴国说了宋婆子挽救自家二姑娘的事,陈兴国连连点头,“事后得好好感谢人家。”
吃完饭,宋阿婆让准备一只大公鸡、一根扁担、少许米和几柱香,带着他们前往殡仪馆。
唯独陈蕙兰不能去,究其原因,陈蕙兰自己也不知道,只能在家默默等待。
趁着闲暇时光,她需要好好回想一番,缕清记忆。
全家是1985年从元县青枣园,迁家至龙县彩霞镇小麦谷。
彩霞镇是一座矿山,小麦谷在其谷底,附近开采了好几个煤矿。
爸爸陈兴国先在老煤矿当井下工,负责挖煤。
井下其实是地底下,要坐矿车进洞。挖煤是个技术活,甚至能搭上半条命,井下工人属于很危险的工种。
后来陈兴国年纪大了,被调往新一矿工作,专门负责给井下工人送饭,月薪没有井下挖煤工人高,但涉及到下井人身安危,每个月也能拿将近五百的工资。
妈妈高芝华在附近的橡胶厂上班,不算工人,工资日结,一天8块左右,相当于去干工就有钱拿,多干多得,随时可以请假走人。
大姐陈蕙萍轻度弱智,只有十一二岁的心智,并非玩笑。当初爸妈也让她读书,刚上一年级,班主任还是跟高芝华沾亲带故的亲戚,就说她:
“这孩子读不成书,还是领回去吧。”
高芝华还纳闷,老大天天嚷嚷作业本不够用,天天都要给她买,怎么还读不成书呢?
后来才知道,陈蕙萍每天在本子上画大圆圈,难怪作业本用得那么快。既然连老师都无能为力,高芝华只能让陈蕙萍回家带弟弟妹妹。
那会儿医疗又不发达,只说陈蕙萍这孩子笨,不聪明,不是读书的料。
所以大姐才会轻易被骗,远走他乡,陈蕙兰一想到这就揪心。
弟弟陈建军现在还是个十四岁的初中生,明年应该就要中考了,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当年高芝华拿钱让他去中考,这小子竟然全买看了,还瞒着家里人,等到成绩出来全家哗然。
陈兴国为此还用电线抽了他一顿,高芝华拼老命护着,夫妻俩大吵特吵。
90年家里的情况大抵如此,陈蕙兰细细梳理一下。她现在很清楚,一定要有钱才有话语权,不管是婆家还是娘家,都如此。
有钱,会挣钱,才是别人眼中有本事的人。
“姐!”
陈建军的声音。
陈蕙兰回过神,院内的树荫渐渐消逝,她看到陈建军手里提着一只大公鸡,就是宋阿婆点名要的那只,“怎么又拿回来了?”
“那个婆婆说,今晚只能吃公鸡肉。公鸡被他们割了喉,取了血,就让我拿回来准备晚饭。”
“那你把毛处理了。”
陈建军一把将公鸡甩进大锅,完全没把二姐的话当回事,“我要去东哥家玩。”说完一溜烟跑了。
陈蕙兰血压一下子飙升,深呼吸几口,她上辈子没养过儿子,也很庆幸没生儿子。就这个年代农村惯养的教育法,生个太子都扶不上墙。
陈蕙兰先把鸡放到大铁盆里,再烧一锅水。用滚烫的热水浸泡公鸡,不大一会儿,鸡毛就能很轻松的被拔下。
最难处理的是鸡皮上附着的小绒毛,一般都要再找一把小镊子,一根根拔。
处理干净后给鸡剖腹,内脏拿出来。
陈蕙兰是这么想的,只能吃公鸡肉的话,总不能只做一个肉菜,宋阿婆尽心尽力的,定要好好款待才行。
鸡腿和鸡翅单独装盘,做成黄焖鸡,再把余下部分分成两半,一半辣子鸡一半清炖。所有口味面面俱到。
大公鸡是家里自养的,又肥又大,肉上还附着一层黄色油脂。
先宰好一半,用大锅煸炒出油,加水焖炖。
趁着时间,陈蕙兰提来火炉,用火钳夹几块蜂窝煤进去,等火势渐旺,再把大锅里的清炖土鸡换到这个炉子上煮。
没有好锅没有高压锅的情况下,只能控制火候来保持食材的鲜美。
大锅空出来,就能继续做菜了。
先做黄焖鸡再做辣子鸡,弄两个小菜就能开饭了。
等陈建军疯玩回来时,一股香味从自家门口飘出,他晃了下神,实在惊奇,二姐的厨艺啥子时候那么牛了?
他跳进门槛,大嗅一番,果真是自己家,再一看桌上,一二三四五……五个菜!
想也没想,陈建军飞奔而去,看准辣子鸡,伸手就要抓,反被拍了下头。
“嘶!”打得真疼。
他一回头,是二姐。
陈蕙兰十分严肃,管教道:“去洗手才能吃。”
陈建军为了吃,努努嘴,很不情愿的去洗手,回来之后又被二姐唬了一下。
“用筷子,”陈蕙兰没好气,“只能吃一块,得等他们回来才能开饭。”
辣子鸡的辣味很足,颜色红红的,刺激鼻腔,直击视觉。
陈建军迫不及待地接过筷子,想挑一块最大的,可没想到切得如此均匀,一时泛起了选择困难症。
犹豫半晌,爸妈、大姐和宋阿婆回来了!
陈建军还没下手,筷子就被二姐抢走了,可恶,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陈蕙兰不能让宋阿婆觉得陈建军没礼貌,只能下此狠手,不过大家一进门就两眼发光,倒让陈蕙兰有些欣喜若狂。
她85年迁家过来已经十三岁了,才上四年级,十五岁中考,愣是差了一分,没考上初中,十五岁已是无业游民,去打工又坚持不下去,没几天就跑回了家。
后来就在家烧火做饭,她当时做的饭吧,确实只能果腹。
但自打生了孩子,女儿嘴那个叼啊,做的不好吃宁愿吃白米饭都不愿吃菜。
她只好从头学,好在朋友多,每家学一点,也能让自己手艺渐增。尤其是幸得一位方大厨指点迷津,她这家常菜才能越做越好,女儿上大学还时常想念妈妈的味道。
大家露出这样的惊讶,实属正常,陈蕙兰细心地给大家盛饭。
陈兴国率先尝了一块黄焖鸡,眸子瞬间一亮。别看黄焖鸡粘粘乎乎,可入口即化,味道咸香,连土豆都浸满了汤汁,贼下饭。
一说开动,陈建军连忙对辣子鸡下手,咬下一口,神色稍顿。鸡块酥脆爽口,又麻又辣,关键还不油腻,实在太好吃了!
宋婆子看中的是那盆清炖土鸡汤,急迫地舀上一碗下肚。汤面少许浮油,黄灿灿的,一个字,鲜!
头一回大家吃饭光顾着吃,连唠家常都忘了。
“姐,你这厨艺怎么一下子变好了?”陈建军十分好奇。
陈蕙兰微微一愣。
宋婆子喝完最后一口鸡汤,出言解释道:“今日看完你们二叔,你二姐就开窍了。”
陈蕙兰连忙点头,不然真不知道如何回答。
宋婆子吃得很开心,拍拍肚皮,提点一番:“蕙兰,你这厨艺,不开个饭馆都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