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快别哭了,长生阿哥醒来,这是好事!”庶妃纳喇氏坐在荣嫔身边柔声安慰,“你瞧,孩子也跟着你哭呢。”
马佳氏看到怀中的儿子眼泪不住往下滑,忍不住哭泣出声,上次也是这般,她可怜的儿子!
“长生,我的长生,额娘知道你舍不得离开额娘,是不是?”
长生看着眼前这个哭红眼睛的女人,落泪,动了动唇发出轻微的声音,额娘,别哭。
马佳氏见状哭得越发厉害,她已经夭折了三个儿子,长生两岁那年就被包好送去处理,老天怜悯,让他转圜,今早眼看着没了气息被送去烧掉,不想再次回转,定是长生舍不得离开她们。
若是能叫她的长生活下去,她宁愿用自己的性命换!
“额娘不哭。”小公主坐在一边儿眼泪汪汪,乌黑的眸子蓄满了泪水,小手轻轻拍了拍长生,哄道:“长生不哭,不哭。”
荣嫔身边的大宫女阿月进来轻声禀道:“主子,太子来了。”
荣嫔闻言急急擦干眼泪,起身,众庶妃也都跟着站了起来。
一个贵气无边的小孩踏入屋中,通身锦缎华服,腰间系着白玉腰带,左右各一云锦香囊,眉俊目清,唇畔浅笑,六岁年纪已十分稳重,见完礼,目光顺势落到长生面上,“孤来看看长生。”
太子自赫舍里皇后仙逝后曾被荣嫔抚养,孺慕之情未消,常来钟粹宫,若非太皇太后拘着,他一早便要来。
钟粹宫一连去了四个孩子,康熙顾忌马佳氏克子的流言,生恐太子被带累,故而不同意太子来,但自长生再次从鬼门关回转的消息传遍宫廷后,太子无论如何要来看看这个弟弟,康熙怜爱太子,念在他恳切央求的份上,勉强同意。
长生触到太子的眸,冲太子一笑,太子哥哥!好久不见!
太子唇瓣一扬,黑眸亮若星辰,立刻跟着笑开了,握住他的手亲了亲,又俯身在他额头上吻了吻,悄声道:“长生,快点好起来吧。”
太子热乎乎的气息落在他面上,他身上的浅淡的龙涎香幽幽传来,这味道康熙身上也有。
太子解下脖子上的金镶玉长命锁挂在他的脖子上,“这个给你,长生,快好起来,哥哥到时教你读书!”
长生含笑,使出全力吐出一个好字。
荣嫔连忙道:“这东西是太子的,怎么好拿太子的东西!”
“这是孤的心意,还请娘娘不要推辞。”
“太子疼爱弟弟,姐姐快收下吧。”
荣嫔在众人的劝说中,连忙致谢,给长生带好长命锁,口中对太子感念不已。
康熙十九年正月,长生再次从鬼门回来。
不知是不是前世伤得太重的缘故,他与这具身体磨合了三年。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他无力动弹,无力说话,形如活死人,外界流言纷纷,有不少人在看他额娘的笑话,惠嫔来了几回,阴阳怪气没断过,有时还带着胤禔耀武扬威,若非一股郁怒支撑着他,他真怕难以再次回转。
十日过去,身体渐渐有了力气,他感觉已能掌控这具身体,手脚的力气在恢复,连耳力也敏锐许多。
他甚至能听到隔间轻微的切切察察。
“长生,快来,你追到便给你!”
他的姐姐,日后的荣宪公主此刻在他面前吊一个玉佩逗他,引他走路,他能走能说,就是腿脚长期不用有些酸软无力。
此刻,长生佯做呆愣状,并没有动,等荣宪再次伸手过来他一把夺过玉佩,小荣宪吃惊,“你有力气了?”
“嗯!”
一边儿的三岁胤祉道:“长生,长生,不傻了!”
“长生是哥哥!谁说长生傻的?!你从哪儿学来的话!”荣宪严厉的视线扫过他身后的吴嬷嬷和王嬷嬷,两人慌忙道:“奴才没有教阿哥这么说。”
小荣宪冷哼一声,“谁敢碎嘴,我立刻打出去!”
“奴才不敢。”吴嬷嬷和王嬷嬷道。
胤祉手伸在嘴巴里,一幅懵懂顽童模样,长生伸出一个手指,朝着胤祉的额头狠狠一戳,胤祉不防备后退一步跌在地上,愣了一下,“哇”一声大哭起来。
长生眉眼弯弯,笑得乖软和善,小荣宪赶紧将胤祉抱起来,“该!叫你对哥哥不敬!”
胤祉哭得更大声了,他都这样了姐姐还向着傻长生!
……
冬寒未消,二月湖水解冻,各处积雪还未消融,各处的宫树也才染了点点青。
钟粹宫主殿前的海棠与碧桃却率先开了满树花叶,说来也奇,花是一夜开的花,叶也是一夜长出的叶。
这奇景惹来宫人们议论,连太皇太后也听说了,专门派人看了一眼,丢下一句,此景妖异,命人砍去海棠和桃树。
荣嫔抿着唇,看着海棠树倒下,身形一晃,往日哀怨的眸子里像是浸了冰雪一般,只能眼睁睁看着树木被砍断。
小荣宪跑过去,拦住他们,“不许砍我的海棠树!不许砍!”
“太皇太后有令,还请公主不要为难咱们。”
“不许砍!”
荣嫔走出去默默将女儿拉开,“砍吧,忙你们的。”
“娘娘得罪了。”
长生坐在门槛上,冲那些砍伐的人笑得乖乖软软,几人视线连连躲避。
配殿里的兆佳氏幽幽一叹,“看好公主,不要让公主出去。”
纳喇氏抿了抿唇,怀中胤禶咳嗽不止,她忍不住道:“听说每逢荣嫔娘娘诞下皇子宫中花树都会开花,太皇太后如今却要砍了那些树……”
宫女英兰微微叹息,低声道:“那树开了这么多次,每次都说是祥瑞是吉兆,可孩子却没留住多少……”
纳喇氏眼中潮湿,“你说我当初是不是不该凑上去,要不然我的万黼也不会……”
“现在紧要的是养好小阿哥。”
纳喇氏抱着怀中的孩子,默默祈祷,让她的胤禶快好起来罢。
次日,又一日,复一日。
钟粹宫的花树次第开放,一株连着一株,中间一日还下了小雪,料峭清寒却根本凋煞不了花叶的葳蕤。
它们姿态蓬勃,独立傲然,以势不可挡地气势宣告着春意降临人间。
闻讯而来的小太子仰头看着满眼的粉白交错的花朵,心中震撼,原来宫人说的是真的!钟粹宫的花开了!
他牵住长生的手,脆声道:“手都是冰的,怎么不回屋好好养着。你们这些奴才也是,怎么不劝着阿哥。”
“奴才该死。”宫人立刻请罪。
“想玩儿。”长生仰头看着头顶的海棠笑得甜甜的。
太子见他耳朵通红,精致的眉宇间染上薄薄嗔意,“你身子弱,不能受寒,随我回去。”
说着头也不回地将他带回去了。
太子这回送来了燕窝灵芝等补品,怜惜长生之前病了许久,“要好好的,孤给汗阿玛说了,等你好起来,接你到乾清宫里玩儿。”
长生想了想摇头,“陪额娘。”
太子见他说的随意,却分明郑重,不由心头一软,“长生是个孝子。”
……
二月末。
一直风寒未愈的胤禶到底不好了,隔壁纳喇贵人屋里再次传出哭声,万黼阿哥去时,一堆太医涌入,这回也是。
承瑞、赛音察浑、长华、万黼,钟粹宫没留住的孩子有四个了……
荣嫔眼中染了一层轻雾,知道要是胤禶再出了什么事儿,她这辈子别想摆脱克子的名声了。
荣嫔下意识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下步子,最后对宫女阿月道,“你去看看。”
“是。”
荣嫔在佛像前祷告,念了一会儿经文,长生蹒跚地走出门外,看到一宫女在啜泣,只怕里面情形不好。
当年他在鬼门关来回,额娘是不是也是这样不停地迎接悲痛?
她生过六个孩子,只活了荣宪和胤祉。
除了第一个孩子和第二个孩子相隔时间较久,其余诸子,几乎是每年生一个,她还这样年轻,却时常透出倦色与衰老,焉知不是生育之苦与丧子之痛打击的。
尤其是第三个儿子长华生下当日就去了……这个孩子与他前世的哥哥长华一个名儿,不知若是他活下来,会不会与前世的长华一样爱护他。
长生趁着嬷嬷不注意,跑去隔壁屋中,阿月赶忙喊了一声,“阿哥!”
正从纳喇贵人屋中走出的太医猝不及防与长生撞到,将他撞得摔了个屁股蹲儿。
太医吓到,急急将他抱起,请罪道:“臣该死!臣该死,阿哥可还好?”
长生摇摇头,钻到屋中,跑到床边,只见纳喇贵人抱着孩子,双眼无神,怔怔落泪,她身侧的宫女英兰掩唇抽泣不已。
长生乌黑的眸子蒙上一层怜悯,伸手,握住那只已经垂下的小手,凑过去亲了亲。
胤禶弟弟,快好起来。
阿月放轻脚步急急跑进来,满脸无措,“贵人,奴才这就抱阿哥离开!”
阿月拉拽长生,不想他十分固执地握着胤禶的手不放。
眼看他们拉扯,英兰抹了把眼泪,满目哀色,道:“你消停些罢,让阿哥走得清净些。”
阿月眸中亦有伤心,低声央求,“阿哥,回去吧,咱们快回去!”
长生收手,摘掉脖子上太子送的金镶玉长命锁,放到胤禶手中,又亲了亲他的额头,体内似有暖流缓缓流出,有什么在贪婪的吞噬着他身上的温热,不一会儿,身上开始发冷。
他被阿月抱出屋子,迎面瞧见章嬷嬷急急而来,阿月眉间立时起了薄嗔,“嬷嬷不看好阿哥,一会儿的功夫便让阿哥跑去了别的地方。”
章嬷嬷低声道:“奴才也就是一转眼,日后必紧跟阿哥。”
阿月想到方才一幕,微微叹气,“算了,阿哥心善,也是心疼弟弟,娘娘不好去,阿哥去了也算是尽了一份心意。”
阿月将方才的事告诉了荣嫔,荣嫔闻言,搂着长生,如波的美目中满是温软,“我的长生是个心善的好孩子。”
“太医,太医!”
院里英兰忽然高呼着匆匆跑出钟粹宫,阿月探头嘀咕,“这是怎么了?”
双双也伸脖子瞧了一眼,“英兰跑出去叫太医了,难道纳喇贵人……”
荣嫔立刻起身去隔壁,若是纳喇贵人出事,也逃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