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永远蒙着一层黑纱的天空,飘渺朦胧的流云在其中撕出几片白。
偶尔掠过天际的飞鸟自由穿行,从木制窗框的一边出现,又消失在另一边的枝条里。
——那是我最早有记忆时,死板又流动着定在脑海里的,常常会出现的单调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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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叶小姐,您醒了吗?”
如果是多年以后的我听到有人在大清早这么叫我,我大概率会把这个毁我心情的家伙头朝下挂在树上。
可惜彼时的我还是个没多少“自我”概念的洋娃娃,连生气的含义都不曾了解。
屋外的人也只是形式化的问了一下后便拉开了隔扇,衣着稍显明艳的女子——禅院家称她们为“下人”,彼时我并不解其含义,只当是“照顾我的人”。
她表情一如既往木讷,声音如同母亲不“发疯”时一样,平平的,没有起伏,没有一丝自己的情绪外泄,至少我的“直觉”感受不到。
因着被教导过“他人说话时应注视对方”,于是每日都早早起床的我将脑袋从面向窗外转到了身后。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跪坐的女人,在我视线扫过去的同时就伏低了身子行礼,我一如往常的看不见她们的面容。
但其实看见了也无甚意义,在我眼中,无论是前头的所谓“侍女长”还是她身后的人,亦或是禅院家的其他大部分女人,在我眼中都是僵硬如木偶的板正模样,没有生气。
她们似乎尊敬着我,同时不在乎我的态度,在例行的行礼后便来为我更衣束发。
我一样,同她们一样,木偶一样的任由她们摆弄,换上素雅恬淡的和服,将一头乌黑长直的发挽成侍女长口中稳重又不失孩童可爱的模样,我是不理解的,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脑袋经常很重,并不舒服。
但是我不可以表露出来,我是不可以“不适”的,我必须要踩着不太合脚的木屐,顶着脑袋上有些过于繁琐的造型,不急不缓的跟在引路的侍女长身后小步走——这些都是先生教给我的。先生还说过,我要事事得体,即使是女孩,也要担得上禅院的姓氏。
先生的确很厉害,她教我识字,教我礼仪,如同行走的最标准禅院女子唯一指定范本。她用早饭时动作优雅又干净,让我在观察时常常忘记自己是在学习,而是在欣赏。
先生也很严厉,她并未像他人一样对我优待,她会在我观察后拿起筷子时立在一旁不言不语,不怒自威,持着厚实的戒尺规整我的动作;在我背写五十音出错时,用鲜艳的红墨水标记出我的错误并改正,然后用戒尺在手心轻重适度的打一下,不会很疼,但会麻好一会儿,因而更仔细认真的握笔落笔——她说这也不失为一种忍道。
但这些种种并非全然是我即便后来同禅院决裂、却依然对她留有一份尊敬的原因,而是……她是我见过的,禅院家少有的生动女子。
即便她的面容已被岁月刻画出道道深纹,她的眼睛却仍是亮的,在采光不算好的这间单人教室里,准确的找出我的任何一丝错误。
而在正午休憩,带着我出门练习步态时,看着其它屋子里缓慢涌出的,年纪不一、却仿佛木偶行军般的女孩们,就那么神情淡漠、整齐划一走向某处就餐时,她是少有的,会感到的些许不忍先生。
当然,那张严肃的沧桑面容至始至终都从未泄露出一丝一毫的个人情绪,那些先生良好掩饰在平静外表下的矛盾,都是我的“直觉”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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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禅院者非术师」,这是哥哥某次训练把我的脸摁在地上时告诉我的,外界对禅院家的评价。
我其实不太理解,不过直觉能告诉我这不是什么好话,那我也就认同了,毕竟我不喜欢禅院。
太黑了,哪里都是。
不知是不是因为深山老林的关系,还是下了什么大型的帐,目之所及的天空哪里都是暗沉沉的。间间恢宏大气的町屋不知矗立了多少年,见证过多少悲剧,浸泡了多少人的血。
同龄的女孩子不被允许同我说话,男孩子则是会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对我不屑一顾;侍女们对我毕恭毕敬,但除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奉承再蹦不出一句话;先生向来是严肃的,我尝试过同她多说说话,但只能得到“少言”的训诫。
我更小一些的时候,母亲在一次“发疯”时伤到过我,似是在那一次后,她便离开了禅院,我为她感到高兴,即使她好像不太喜欢我。
我问过先生,为什么我的母亲没有像书上记载的一样喜欢我,先生说让我注意学习主人公的坚韧品质,不要关注那些外在的东西,我没太理解,但是先生那次破天荒给了我一颗糖,我很高兴。
我没见过父亲,哥哥说那个混账——先生说过要孝敬父母,尊重父母,可我都没见过他——那个混账早就死了,不然现在的家主怎么风平浪静的当家主,我听不太懂,所以只是觉得哥哥和先生一样厉害,知道好多我不知道的事。
哥哥比我大了十岁,掰着手指算下来,今年我五岁,那哥哥就是十五岁了,是大孩子了。
已经是大孩子的哥哥似乎比我们刚刚见面的时候更高了,我明明也在长高,但是去年我还能堪堪到他肩膀,今年也就比他的手肘稍稍高一点而已了。
可恶,明明都是□□的天与咒缚,为什么哥哥就能长那么快,难道因为哥哥是男孩子吗。
如果说禅院家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人是谁,除了先生,就是哥哥了,虽然他不让我这么叫,还扬言叫一次就把我往禅院家的池塘里扔一次。
他真的扔过,在去年,我刚刚成为他“学生”的时候。
﹍﹍
十二月月末,下了一场我有记忆以来见过的最大的雪,先生难得的给我放了假,我把那些守在屋子里的侍女全都推到了屋外廊道去,然后大开着窗子,在窗口裹着棉被,静坐着看雪。
雪真的很漂亮啊,白白的,亮亮的,成群结队落在地上,树上,墙上,落到哪里,哪里就是亮晶晶的,就像这里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禅院家,而是某处遗落在深山里的雪国仙境一样,纯白,宁静,美的不可方物。
就在我打算坐在这里看一天雪同时犹豫着一件大事的时候,被推出去的侍女长突然在外面和谁交谈了起来,然后带着两个人进来要给我更衣。
那是我第一次隐隐约约的有了一丝不快的情绪,但没人能对着木偶生气,没必要,没意义,所以我只暗暗鼓着气,等着她在我脑袋上插东西的时候一通狂甩。
但是侍女长第一次没在我的脑袋上插这个挂那个,只是简单且牢固的束了起来,保证一丝碎发都跑不了。
我跟在她后面,走在和往日完全不同的道路上,雪屐踩在没来得及清扫的积雪上,留下一个个深深的脚印。
脚下是被压实的雪,高高的积雪没过了脚踝,抬脚时会有两旁的雪落在脚背上,没过一会儿,布袜上就被洇出几块大小不一的水痕。
我避开了侍女的伞,任由大雪花落在我的身上和头上,有的雪花顺着衣领落进了我的衣服里,凉凉的,但我很开心。
侍女长走的比平时匆忙,似乎也正是因此,出门前她才忘记了要给我披上那个大大的艳红色披风,但我依然很开心。
那是我第一次,切切实实的,在户外,在大雪纷飞里,感觉到了冷。而不是被严严实实裹在那个披风里,被头顶的伞遮去了向我飞过来的大片雪花。
那个时候,我甚至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好让我能继续拥有这种切切实实生活在天地间的真实感。
但这毕竟不可能——侍女长停了下来,我也赶紧刹车,然后我就看着她们在我身前身后整齐划一的跪在了雪地上。
我不理解,地上不冷吗?还是她们也想感受一下我的快乐?
视线越过行礼的侍女长,我看到高大的男人闻声转身。
男人真的非常高大,至少对我而言,我需要用力抬头才能看到他的脸他面上有些皱纹,细长的眉毛和八字胡分别向着上下两个方向伸展,背过去的头发黑中带着白。
他的身上明明披着带绒毛的大披风,胸前的衣襟却似乎一点都不怕冷的敞开着一大片,一条手臂折叠在不厚实的布料里,手自然下垂,食指与中指的指尖时不时的轻轻敲击一下腰间挂着的酒葫芦。另一只手牢牢握着伞柄,即使风夹杂着雪花吹过来也没摇晃分毫。
先生所授不辩情况,不先开口,说多错多。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在我眼里仿佛巨人一样的男人好像知道我不会先说什么,所以自己先开了口“看看,禅院的小宝藏来了。”
风还在吹,我忍不住抖了抖,同时也注意到了为什么这里似乎比之前的地方更冷——这周围一圈空旷无比,被密密麻麻的大树围成了一圈,而男人身后的树木似乎更是这一圈里最为粗壮的一颗,顶天立地,枝繁叶……词不太对,冬天没有叶子了。
而树后更有另一番天地,就像先生给我的书里写的那样,迷路的主人公在层层叠叠的树木缝隙中窥见了仙境的亮光,我看见了树后被掩去半边的一片湖。
不过还没等我看仔细,先前算是被我无视了的男人挡住了我的视线“小宝藏,还有人在呢,能不能给老头子我一分薄面?”
我歪头看着他,虽然心里嘀咕着依他的面容来看他似乎顶多算是中年人,不算老头子,不过还是依言“给面子”的答应了一声
“您好,向您问安,您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