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件漂亮的女式和服还是在第二天让小直哉出了个糗。
听特意跑过去凑热闹的哥哥说,那天早上,照顾他的侍女拗不过一心想要变强的小少爷,战战兢兢地给他换上了对小男孩来说过于粉嫩艳丽的和服。
而家主那天似乎好巧不巧的来了兴致,想要跟自己的小儿子享受一下晨起的亲子时光还是怎么样,结果一拉开隔扇……
……反正因为哥哥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笑声的打算,所以他在被发现后只匆匆看了一眼就离开了,总而言之,家主当时的表情似乎相当精彩。
那天,一下了先生的课就飞速往哥哥那里赶的我,在听完了这件事后,简单心虚了几秒钟,然后就跟哥哥一起毫无负担地大笑了起来。
但可能是这件事干的…的确有点缺德了,当天下午,我和哥哥吃过午饭后训练了没一会儿,小直哉就怒气冲冲地跑来了,那个鼻头眼眶都红彤彤的小可怜模样给我可爱的不行。
小孩蛮好哄,带着他一起玩…一起小幅度练习了几轮后就开怀大笑了,效果立竿见影,但是也从此,原本只属于我和哥哥的兄妹小天地,就因为这个小家伙的强行加入,打破成三人行了。
家主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可能因为小直哉现在还空有咒力没觉醒术式吧,在几次派人来观察、发现没什么大问题后,也就干脆扔给我们带着玩了。
本来最开始我还顾及小直哉小胳膊小腿,万一磕碰了就不好了,结果这小孩那叫一个皮实,天天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哥哥屁股后面“甚尔哥甚尔哥”叫个没完,哥哥被叫烦了把他扔飞一段后还以为是玩游戏,拍拍灰又自个蹦哒了过来。
不过小家伙被我骗了一次后对我的尊敬值倒是直线下滑,如果不武力胁迫(大部分时候指挠痒痒)的话从来不主动叫秋叶姐,可能也是因为我“贼心不死”吧,尝试再给他穿裙子,未果,还被一顿连环小拳拳伺候了。
哎呀,因为这件事的确是秋叶理亏,而且漂亮小孩生气也可爱,打就打嘛,反正跟按摩差不多。
一次中场休息,我和哥哥并坐在树荫下,哥哥问我对小直哉的容忍度怎么这么高,我就这么回答了,结果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带着一脸复杂上上下下扫视了我好几遍,最后来了一句你该不会喜欢比你小的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接着叨叨,说就算这样你也注意一点,那小少爷可是你弟。
理解了他到底什么意思后,我当即就炸毛了,一边捶他一边嗷嗷。
“哥哥!你!这个!肮脏的!大孩子!秋叶只是喜欢长的漂亮的人而已!而且小直哉那么可爱!秋叶姐姐喜欢逗他玩又怎么了!小直哉也绝对很喜欢秋叶姐姐!”
三两下擒住我双手的哥哥对我的言论嗤之以鼻,正巧此时用完午饭的小直哉也到了,他一招手,小直哉立刻嗖嗖地蹿了过来。
“怎么啦甚尔哥!”嚯,这大眼睛闪亮闪亮的,我差点幻视他身后有尾巴在飞速摇来摇去。
哥哥也单刀直入“说说,你对这位秋、叶、姐、姐、的印象。”
小直哉顺着他的手指看向我,刚刚还兴奋不已的小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在说完“奇怪且恶劣的讨厌鬼”后迅速躲到了哥哥的身后。
哥哥摇了摇头,意有所指地啧啧两声后松开了我的手,看向我的目光里满是怜悯,和嘲讽。
我甩了甩手腕,胳膊一伸,一把抓住了要逃走的小直哉。
“呜哇!放开我!甚尔哥救我!”
“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小直哉!快说!说你喜欢秋叶姐姐!!!”
“才不要!你每次都威胁我!我是不会屈服的!你就是很奇怪很恶劣!!!”
“哪里奇怪了!秋叶姐姐对你这么好!”
“有哪个姐姐会给弟弟穿裙子!骗人的讨厌鬼!!”
哥哥还在旁边幸灾乐祸“这对话太糟糕了。”
“哥哥!!!”
“甚尔哥!救我!”
这个奇特的三人行一旦静下来,往往都会演变成这样,我们俩个小孩在闹,哥哥在一旁一边看戏一边笑。
很吵吧,日复一日的吵,时间也就在这样的吵吵嚷嚷里静悄悄流逝掉了一年,像是不太规整的八音盒,凸起的金属粒在整个的金属圆筒上分布的堪称杂乱,滚动起来却能听到不可思议的音乐。
如果可以,如果被允许,我多希望这份吵闹就那样延续下去,仿佛我们只是三个真正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可以在午后的时光里打闹,奔跑,肆意玩耍,随心所欲地挥洒孩童过剩的精力。
可惜啦,对禅院而言,对天与咒缚而言,对人间失格而言,这个愿望有另一个名字——奢求。
或者更直接一点……
……妄想。
﹎﹎
四季轮转,一年过去了,这一年,我六岁,哥哥十六岁。
哥哥更高了,而且肌肉也更加发达,如果只看他的身形,说他已经是个大人也不为过。
年初,我人生第一次主动的逃了家宴,跟着哥哥在房顶蹿来蹿去,小直哉本来也想的,但是他毕竟不像我们两个这样体能超常,冬天跟我们玩了一阵后就感冒了,被侍女寸步不离地照看着。
我和哥哥表示,惋惜,同情,嘲笑。
那天晚上天很清,月亮很大,又大又亮,月光照在雪地上,一切都熠熠生辉。
我送了哥哥一个御守,是我自己按照书上的样子乱缝的,然后像大人一样郑重其事的对他说了声新的一年里请多多指教。
他接过去了,然后揉乱了我的头发,说我人不丁点大装什么深沉。
我理了理头发,看着月亮,我很开心,而且我能感觉得到哥哥也很开心。
可惜这份开心只持续了一个春天,它消散在了我最讨厌的夏天里。
﹎﹎
清晰的记得,那是夏至的第二天。
明明是与往常无异的闷热早晨,侍女长却又给我换上了繁琐而华丽的和服,我又戴上了那些美丽且沉重的首饰,它们似乎比曾经更沉重了。
我用着先生许久不曾刻意强调过的小碎步,缓慢踏入了一个我未曾见过的房间,在陌生人僵硬的指引下跪坐在地面中心的蒲团上。
与外界截然不同,房间透露着一股腐朽的黑与不寒而栗的阴冷,几乎是密不透光的屋子如同平日里禅院的天空一样昏暗。
身后是合拢的木制大门,两侧是对称的一扇扇屏风,铺满了这个如同一条长廊的房间两边。充满年代感的屏风上有着陈旧又扭曲的花纹,眼花缭乱的程度是几乎扫一眼就能恶心到吃不下饭的程度。
屏风后有人在说话,窃窃私语窸窸窣窣,如千足虫在熟睡时爬过耳畔,也似夏夜经久不散的蚊虫嗡鸣,很恶心,令人不适,所以我不打算仔细听。
烦躁,繁琐衣物因薄汗而紧贴在身上的感觉更是为这烦躁平添了一把火。
家主坐在正前方的长桌后,他的衣着相对初见整齐了些,但仍然酒壶不离身。
他端坐着,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酒壶,时不时在两旁人说话时插上一两句,我听了听,如果用哥哥的话来说就是——他好像在搅混水。
似乎跪坐了两个时辰不止,好在先生曾在这方面训练过我,否则我的腿大概在引路人让我起身时早就没有知觉了。
莫名其妙的进去,又莫名其妙的出来,站在屋外时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这让一直都莫名其妙着的我更不舒服了,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的。
本以为就这一天,禅院的长老突发恶疾,过去就过去了,结果一连着好几天,我每天早上起来都会被盛装打扮一番,然后在不算明亮的室内一坐坐半天。
湖边的树荫下,我尝试和哥哥讨论为什么他们集体犯病还犯起来没完了,哥哥说长老们满是臭虫的脑袋里想什么他怎么知道,与其跟他讨论不如自己听一听。
我觉得他言之有理,虽然不想把我天与咒缚增幅的听力用在这上面,但我也实在受不了他们犯病却拿我当免费背景板了,总得找点什么干。
第二天,一如既往的落座,家主已经干脆开始假寐了,而他们的声音也已不似之前的小声耳语了,是只要一个人听力正常就能听清的程度。
深吸一口气,我阖上了眼。
我听到了些什么呢?
……我等早以言明,「人间失格」如此不可控,应当杀……
……虽不可控,但若无她,现今禅院何人可与那六眼抗衡?……
……此女一看便知,与其母亲一般绝非善类……
……倒不如打折手脚,制成……
……荒唐,「人间失格」是禅院之恩赐,怎能那般对待……
……当真是作孽,其母与其父可是亲生兄妹……
……恩赐?不过残次下品,还是个生得女儿身的天与咒缚……
……总而言之,我等绝不认同培养「人间失格」学习术式使用,此与养虎为患何异……
……你竟不知?其母早年同侍女出逃禅院,后因其父妄倚仗强大的子嗣来竞得家主之位,派人将其未继承术式、空有咒力的亲生妹妹捉拿回禅院……
……尔等不过是胆小如鼠,若不培养这现成的兵器,难道还要等五条家独大……
……竟有此事?!真真是作孽,怪不得我一观此女便觉其……
……此事毕竟罔顾人伦,怎会大肆宣扬……
……你!好一个胆小如鼠!你这……
……
错综复杂的交谈声环绕耳畔,我听着,似乎越听,心脏就越下沉一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冷静,冷静的出奇,就仿佛他们一口一个的此女、人间失格,说的并不是我。
啊、啊,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忘记是哪本古书上的了,反正说出这句话的,一定是个伟人吧。
真是的……岁月静好了一段时间,差点忘记了我在哪里。
这里可是禅院啊,是该死的禅院啊。
那天,他们讲了多久,我就听了多久,话题很杂,讨论的风向也经常在变。
蟑螂否定苍蝇,蚊子舌战蜈蚣——我听的想笑,这群老不死只是在讨论这些无聊的东西,还连着讨论了这么多天都没有结果?
荒唐,无语,可笑到让人想吐。
那日出来,我从未如此感到屋外的空气是如此清新又如此令人作呕,直到哥哥出现在我的身后,这周围的空气质量似乎才变好了一些。
哥哥应该很早就在房顶上了,毕竟以哥哥的能力,只要他想,完全可以潜伏在任何地方而不被发现,就连我也只是靠着天与咒缚增强的直觉和血脉相连的感应才找到了他。
‘哥哥听到了多少呢?’‘哥哥知道多少呢?’‘秋叶似乎找到了那些曾经莫名其妙的、希冀与憎恨的源头了。’
现在似乎应该是交换情报的时间,可是当我转身时,我看着哥哥的眼睛,突然觉得很累,什么也问不出来,什么也不想问,浑身都好沉好沉,好像下一秒就要栽倒,于是我只能用尽力气抬起手臂,轻轻拉住他的衣角。
哥哥给了我一个拥抱,太难得了。
双脚是悬空的,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离开了这里,我像是置身虚空,而自己也变成了虚空。
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但很神奇,我能感受到哥哥。
用力抬起手臂,我抱紧了哥哥的脖子,将脸深埋进自己的臂弯里,这里是我一人的庇护所,我能听到耳边熟悉的安定心跳。
很冷,眼睛也很不舒服,似乎有水不受控制地流出来,我是在哭吗?可我从来没哭过啊,我现在也没有受伤。
书上好像讲过……这是‘伤心’吗?先生没教过我啊。
没人教过我伤心,这是伤心吗?我在伤心吗?为什么?有什么值得我伤心?
谁教教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