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黑着,芷月已经起床梳洗了。
层层叠叠的华丽衣裙,细细描摹的精致妆容,婢女在她的身后编发。
镜子中的女子美得不真实,像是从壁画中走出的神女,色彩鲜艳,神态悲悯。
她的梳妆其实是没有太大意义的,芷月不怎么出门,甚至出了门也是坐在车中,与市井隔着一道帘子,就算下了车,她也一定是戴着幕篱面纱,无人能窥见她的容颜。
但她仍旧每日早起梳妆。
此刻,她的内心不似往日平静。
昨日宴会上王夫人说艾哥哥今天就会到瑀都了。
是啊,好几个月了,他也应该回来了。
那我要去城门口接他吗?
以往每次都是我在城门口等他回来,可是这回,我想等他先来找我。
芷月端端正正地坐在中堂,摆出待客之仪。
她沉静肃穆,下巴微扬,发呆般地看着门口,明明看起来美丽柔和、精致脆弱,却无一人敢冒犯她。
只是刚到了午饭时间,她就拿起自己的杯子,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她道:“摆菜。”
婢女们毕恭毕敬地摆菜和收拾杯子碎片。
只是刚刚收拾好,准备退出去,芷月又拿起对面给客人准备的杯子,在婢女带着惶恐的目光中,她却只是盯着看了许久,然后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去看看他到了没有。”
芷月有些气馁。
满桌子的菜都凉了。
芷月随意吃了两口,便道“撤了吧。”
桑植殿的下人们还是很喜欢在这里当差的。
都说芷月小姐脾气差,性情骄纵,但其实只有桑植殿的下人们自己知道,小姐骄纵,但她不怎么罚人,她从来不在小事上与下人们为难。
还因为她是周国贵戚,楚国皇帝给她更多的补贴,下人们的俸禄也是最高的一等。小姐每顿那么多精致菜肴,但她其实只吃一点点,上好的食材剩下许多,最后还是落到了下人们的口中,可以说桑植殿的下人们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过。
况且,外人说芷月的坏话,那一定是因为没有见过芷月,这样神仙似的人物,大家都喜欢看,只是因其身份太高而不得不偷偷地看罢了。
因此,只要是芷月小姐吩咐的事,桑植殿的下人们一定会努力去办。
可这下却犯了难。
婢女在艾的府邸门口守了许久,才终于看到一辆马车从街那头驶来。
她惊喜慌忙地向车跑去,跑到车的旁边,几乎是手舞足蹈。
可是车看到她并没有停,她于是又追着车跑回了府邸门口,车停下,她刚开口要喊“姑爷您可回来了!”,生生张开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艾牵了一个女子的手下了马车,他还往婢女这边看了一眼,又小心地呵护着女子入府。
那一眼让婢女的心瞬时凉了个透,她心道,我的小姐哟。
待看清了那女子长相平平,无甚特别之处,婢女更是长叹一声,我的小姐哟。
可惜没有人理会她,大门打开又闭上了。
芷月看着婢女跪在下方磨磨蹭蹭,什么都不说,心中火气越来越大,她走上前去,停在婢女面前,看她身子又发起抖来,芷月叹了口气,挑起婢女下巴,状似无奈地问:“你今日怎的这般胆小?是有什么坏消息吗?你要再不说,我可要打你巴掌了?”
话音一落,婢女嗫嚅两句“小姐,小姐”,眼泪就大颗大颗的落在芷月手上。
温热的液体顺着芷月的手滑下。
她这才注意到婢女的眼睛是已经哭过了的,红红肿肿的。
芷月愣了愣,目光都糊涂起来,之后醒过神,对婢女说:“不必再去看了,你下去罢……也不要再哭了。”
婢女唤春意,是唯一一个随芷月来楚国的下人,因为路途遥远,带太多人会拖慢行程,芷月当时赶着和艾一起走,遂只带了一个她。
春意和芷月几乎是一同长大的,春意平时做事不太灵光,傻乎乎的,可是芷月偏偏就只选了她当贴身丫鬟。
春意说来也独特,别人家的丫鬟主子相处久了性情多少会受些影响,她倒好,从一而终地见芷月就怯生生的,要知道,她们可每天都在一起,春意能把怯生生保持了十数年之久,不可谓不独特了。
春意虽然怕芷月,但也正是因为怕芷月,之前从未在芷月面前哭过,今天这一哭,属实把芷月给哭愣了。
难道,小傻子春意也是会难过的吗?
这么多年了,她每天都笑嘻嘻、傻乐傻乐的,开心了笑,被欺负了也还是笑。
原来,她也是会哭的。
芷月乍一见她哭,竟也开始眼睛酸涩起来。
春意并不是傻,只是“呆”了些,加上她许多看法与常人不同,所以看起来傻了些。从前春意几乎没哭过,她大抵是觉得任何事都没什么好哭的。可现在春意居然哭了,她不是为她自己哭,而是为芷月哭。
在春意眼中,大抵是别人让芷月受了委屈,于是叫她被连带着也受了这种委屈。
芷月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高处,目光始终是朝向门口的。
可是,傻子春意啊,没有人会让我受委屈的啊,就算是艾哥哥——也不行!
芷月独自坐了一会儿,突然又吩咐下人去库房把鞭子找来。
鞭子是芷月离开周国时她父亲给的。这把鞭子是个不错的兵器,几乎是为了芷月量身打造的,临行前父亲准备这个,可见对女儿的担虑。
她走的时候父亲千叮铃万嘱咐,要她带这带那,她嫌麻烦,都不想带,嘴上敷衍着敷衍着便离家了。
她朝着等在马车旁的艾走去,一步一步,芷月记得那时欢快的心情,那么地迫不及待,艾哥哥看着她,一步,一步,她压下心中所有的欢喜,装作平常。
在她将要进入马车时,父亲走过来。
她坐进去,一手拉着帘子,满脸的无所谓,“我说爹啊,不要那么舍不得我,女儿总要离开您的。”
韩父“哼”了一声,并不朝向她,反而是靠近车子,探头进来,往春意拿着的包袱里塞了什么。
芷月看见一眼那是被布袋装着的东西。
“好了,好了,女儿在路上不会饿着自己的。”她以为父亲还给她塞吃的。
韩父不搭理她,回去了。
芷月听到他这样和艾说,“小子,好好照顾我女儿。”
芷月的心于是又雀跃起来。
她沉浸在和意中人归家的喜悦里,自己离家的感受反而那么淡薄。
等车子开动,走了一段路时,芷月才终于从喜悦中出来,她猛地拉来车中窗帘,探头朝家的方向看去。
父亲的身形已看不清了。
她回过头,拿起那个布袋包裹的东西——一条鞭子。
原来不是吃的啊。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她想,爹啊,你不知道你女儿不会使鞭子的吗?塞这个有什么用啊,睹物思人吗?
她当时不知道,那一眼后,便是六年别离。
这把鞭子确实只有“睹物思人”的作用,芷月没有用过它。
是的,它至今还是一把崭新的兵器,它的主人甚至没有拿它练习过。
它被摆放在库房生灰,它的主人许久不来看它一次。
芷月每日天不亮就起,宁愿花几个时辰梳妆,就是不练习一下。
想到这里,芷月轻轻笑了一下,手轻轻地抚过鞭子。真是,有点想念那个唠叨的父亲了呢。
芷月坐到太阳快要完全落下时,婢女才匆匆赶来通传:“公子艾来了。”
她对着门而坐,没有站起来。
室内的灯光打在她身上,裙子铺散垂落在地,她不生气也不发怒、安安静静的时候,她的美便完全显露了出来,没有人可以否认这种似幻非幻的美。
艾走进来,低垂着眼,没有看芷月。芷月却直直地盯着他。
二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艾的步子没有停顿,径直走向她,终于在相隔不远的位置停下,艾缓缓地跪了下去。
芷月的瞳孔猛地颤了颤,婢女也震惊得忘了低头回避。
楚国的皇子怎么能跪周国来的官家小姐?纵然这皇子多不受宠,这官家小姐家中权势多高,但这毕竟是在楚国的地界上啊,更何况还是楚国的京城瑀都?
二人居然还旁若无人,都不差遣下人们退下。要知道,下人都是楚皇宫里派来的,如果这事传出去,公子艾会名声扫地,受国人唾骂,日后怕是再没人会瞧得上这位容貌昳丽、软弱不堪的皇子了。
婢女吓出了一身冷汗。
芷月却缓过神来,也不避让,笑吟吟地说:“艾哥哥安。”
这事看起来荒谬非常,细究却也有其“合理性”。
楚皇随意与一宫女生下的孩子,他的父亲没有管过他,他的母亲不仅没有任何位份,还早早死了,任他自己在偌大的楚皇宫里长大,除了生得好了些,无势力也无才干。
相比芷月,出生在不知比楚国强大多少倍的周国,父亲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掌握着周国的众多命脉,母亲是魏国公主,身份尊贵,且芷月还是家中独女,受尽宠爱。
便是楚皇知晓了这事,又会如何呢?恐怕也只会在明面上将艾罚一罚,私底下再将艾送回桑植殿,任芷月出气。
二人不是未婚夫妻吗?有婚约在,这点事便可归为私事而不是国事了。艾他跪自己的妻,可不是楚国跪周国。
艾开口了:“阿月,我来退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