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直紧盯着他的阿桂却站了起来,会心的看看左边路口,突然拔脚走去。
因为,
她清晰的记起来,那日的宝英妹妹,正是带着自己从这路口进去的。
路口进去,一大堆层层叠叠的平房和棚子涌在她眼前。阿桂涨红了脸,因为她完全不辩东南西北,好像哪边都可以走,又仿佛哪边都是陷阱。盲目走一阵,发现不对,又重新退回,带着阿芳妈咪踏上另一条路……
阿桂当然不知道,
自己一进路口,就被无数双眼睛紧紧盯住了。
她还根本不可能明白,自己带着阿芳妈咪,就如带了一个活广告。如果不是紧紧跟在她身后的阿芳妈咪,她这样仗着股犟劲儿大海捞针似的寻找,完全是和自己较劲,没有任何效果。找着,走着,退出,再走……
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一只手,轻轻拍在她肩膀。
阿桂猛然回头,身后的阿芳妈咪早站住,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回头后的阿桂差点儿惊叫,一个和阿芳妈咪几乎一模一样的年轻姑娘,正警惕而嘲讽的看着她……
在年轻阿芳的带领下,蒙着眼罩的阿桂和阿芳妈咪,被带进一幢三层楼房。取下眼罩后,阿桂看到了一个衣着富贵的中年男,正冷冷的看着自己。
这是阿桂第n个传奇中的之一,
一介还没加入任何帮会的单身女子,竟然凭着自己的犟强硬闯,见到了上海滩赫赫有名的丐帮老大。
要知道,人多势众的丐帮,居江湖黑帮之首,莫说一般小乞终其一身,连老大的面也看不到,就连丐帮的中乞头(有点类似现代企业组织中的中层干部),要想见到老大,都不容易。至于帮外人,更不可能。
而外帮的老大要见面,
则有一套可笑而繁琐的程式。
似现在这种丐帮老大亲自出面的概率,在丐帮内部大约是火星撞地球。“阿桂老板,是谁让你来的?”老大开了口,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黄捕头正在狂追的女人。
不止丐帮,
上海滩各帮都知道,
江湖上能让华探长看得起的女子还没有,而目前的华探长,正在狂追一个登场烟花间的女老板。阿桂也端的了得,对方一开口,她就猜测到这一定是与黄捕头有关。
的确,
阿桂没猜错。
如果不是黄捕头,她哪可能见到名震江湖的丐帮老大?实际上,当她和阿芳一走进路口,信讯就传到了老大耳朵:“假阿芳来了,还有一个。”
事实上,
小童养之死,
牵出了阿芳妈咪(也就强盗金绣)这一帮,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外打着丐帮招牌干事的事儿。稍倾,就传进了老大的耳朵。
老大生气,
自不待言。
要按他的脾气,早点起丐兵丐将掩杀过去。可细细思忖之余,却又不得不暂且按下心里的火气。因为,随着上海滩的越来越成型和名声在外,各路江湖好汉也陆续抢滩登陆,发展自己势力,都想在这块日益肥硕的肥肉上,捞上一把,啃上一口。
这样,
丐帮就越来越穷于对付,有点顾头不顾尾,衣长袖短了。
强盗金绣这一帮众,是上海滩近年才陆续发展起来的,虽然比不上丐帮人多势众,却唿啸成群,一涌而上,下手凶狠。所以,能不招惹它,就尽量不招惹。
等时机成熟,
再对其狠命一击。
按理说,阿芳事发后就该自行撤走,即便她不撤,阿桂老板也不可再容留。老大也没料到,阿芳妈咪居然毫不畏惧,继续干自己的老本行,而阿桂老板,也继续容留。
当然罗,
与其说阿芳妈咪毫不畏惧,不如说强盗金绣根本就没把丐帮放在眼里,老大正恨得牙痒痒呢。
所以,一听到阿芳的秉报,就皱眉道:“跟着假阿芳的那个,必是黄捕头的相好。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呵。”阿芳瞟他一眼:“我们每月份子钱,是准时给了的哦。”
老大也瞟她一眼。
“你以为黄捕头是善角儿,给了就完事大吉?”
想想,又问:“那几个兄弟,去了多久?”阿芳掐掐指头:“个多时辰”“嗯,是了,这阿桂定是为这事儿来的,这次,舍财也免不了灾,还早着呢。”
可阿芳有些担心。
“老大,你看,是不是,给黄捕头?”
老大得意一笑:“兄弟们去了一个多时辰,阿桂老板不求她的相好,反倒来求我们,”他问自己的老婆,秘书兼助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小聪明多多的阿芳一怔,
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口。
“这点小事儿都不知道,以后,还想接管这一大摊子,”阿芳终于火了,一抱胳膊,啐到:“少跟老娘弯弯绕,热昏(脑子发热,没有经过大脑思考),五斤哼六斤(喉咙响,讲话声音巨大无)的,你真以为自己是老大呀?还不快给老娘说的呀?说!”
“还不就是,”
老大飞快的顺着老婆的话头,讨好地接了上去。
“黄捕头摔牌子,没理她,小娘儿们没辄了。”阿芳不信:“不是黄捕头的相好,摔什么牌子?”“你不懂,那小子我明白。”老大得意的挪挪屁股,那藤椅便发出吱嘎吱嘎的叫声:“摔摔牌子,以静制动,以获得更大的好处和机动。男人嘛,都这,”
他猛然意识到了自己说漏了,
急忙刹车闭嘴。
好在大敌当前,阿芳有些心思恍惚,只是看看他:“那,我们?”“你去,引上来。”阿芳没去,只是盯住老大:“我听说,那假阿芳很漂亮,”“知道啦,”老大挥挥手“去吧。”“是只骚狐狸精,”“知道啦,”
脑里正想着对策的老大,
依然挥挥手,
正想说“去吧”,忽然回过神来:“阿芳,你说谁漂亮,谁是骚狐狸精?”“我说我,”阿芳醋酸大发,杏眼圆睁,一拍桌子,吓得老大连忙站起来:“行行,我说我,我说我,我是只骚狐狸精,你别理我就行。快去吧,这可是关系到我们丐帮的大事儿呵。”
差点儿喷笑的阿芳,
这才绷着脸孔出去,紧紧拉上门,哈哈大笑着向前摸去。
现在,阿桂比才进门时镇定多了。对方即然这样问,说明对方知道了黄捕头正在狂追自己。以黄捕头华长探长之尊,对方投鼠忌器,谅他做不了什么,未了,还得按照自己的吩咐行事儿。
于是,
阿桂开了口。
“上海不宽不大,登场不大不宽。饶是这样,人也有个迷路时候。”“江湖迢迢,任我行走。世道黑黑,任我遨游。”老大面无表情:“阿桂老板言差矣,何来迷路?”
“有风起风,无风起浪,风浪迷眼人迷路。”
“似风似浪,心宽体胖,船到岸边自然直。”
“说直又弯,天上神仙,说弯又直,故土世间。”阿桂纹丝不动,面露微笑,这种江湖切口,早在枫桥就经历了,想不到鼎鼎大名的上海丐帮老大,也就这种抵挡水平?
不由得说着说着,
阿桂就带上了嘲讽。
“日食三盅土,月饮一条江,江是黄浦江。”老大怔怔,真还没看出,这个阿桂老板还有点胆魄,说起切口头头是道,要小心了:“月吞天涯路,日嚼半壁城,城是上海城。”阿桂举手抱拳,见好就收:“佩服佩服,到底是丐帮老大,小妹今遇难事,求上门来了。”
老大暗喜,
松了一口气。
他倒不是语穷词尽,浪得虚名,而是突然想起了老婆最后离开时的醋酸。当他和阿桂礼尚往来时,早瞟到老婆抱着自己胳膊肘儿,狠狠儿的瞅着假阿芳。
而假阿芳,
也不知是没查觉,还是故意挑衅?
丌自淑女般微笑坐着,嘴唇上飞着一抹艳红,眼波流漓,模样迷人。所以,可怜的老大怕老婆突然爆发,二个年轻女人相互揪起头发打将起来。阿桂不是无名之辈,黄捕头的相好呵。要让她看到这幕活闹剧,唉唉,那真正才是羞死人了。
“同根同土,好说好说。”
老大不再切口,而是板起了脸孔。
“冤有头,债有主,江湖讲个恩怨分明,我与阿桂老板……”一气说下来,阿桂听了作声不得。其实,不用对方细数呵斥,阿桂也知道这是自己的错,更知道因其引起的后果。
所以,
等对方歇气之余,放软了口气。
“依老大的意思,这事儿怎么才算烟消云散?”“简单,阿桂老板若在这条街上裸跑个来回,我立马撤兵,今后互不打扰,相逢是兄弟了。”
正和真阿芳故意较着劲儿的阿芳妈咪一惊,
这如何使得?
不说自己无法在金绣老板面前交待,就是那黄捕头为此暴怒起来,自己第一个玩完。于是,假阿芳挺身上前:“老大,是阿芳不才,特请老大恩准,阿芳愿代替阿桂老板裸跑,以解前之恩怨。”
真阿芳听在耳朵,
心里乐开了花,急忙给老大兼老公使眼色,让他同意并马上执行。
毕竟是丐帮老大,他必须要兼顾各方,找个稳妥办法才行。让假阿芳代替阿桂?看似简单,实则不行。老大嘴里的那条街不长,也就几十百把米,可因为直通上海滩繁华区域中心,行人多,乞丐多,十分热闹。
届时,
憋着一口气的假阿芳倒真是裸跑了,可她身后的强盗金绣,岂会善罢甘休?
打狗尚须看主人,这自不待言。恰恰相反,此时老大希望的对象是阿桂老板。因为,他猜准了黄捕头的心思,这样拿捏刁难阿桂老板一下,只要黄捕头不出手,即保住了自己丐帮老大的威严,也狠狠教训了阿桂老板,让她学会做事做人,何乐不可?
并且,
他算准阿桂不敢答应,也不能答应。
纵然不为她自己脸面,也要看在黄捕头份上,对吧?阿桂自然不知道对方具体在想什么,可想到自己这样舍身,一可迅速和平解决事端(事端不能闹大,更不可继续)二向黄捕头表示,即使没有他的帮助,自己也可独立支撑,让他莫小看了自己。
三呢,
可对同行老板们,树立一个敢作敢为,面对挑战决不退缩,不惜以命相拼的女狠人形象。
苏洲枫桥留给阿桂的全部认识,只有一个,这个世道,越软越受人欺负,越狠越被人尊敬,在官府眼里,是又恨又怕的“忤逆草寇”和“黑道”,在百姓眼里,则是津津有味的“英雄豪杰”与“江湖”……
当然,
阿桂也想到黄捕头的面子。
这个粗鄙鬼精的租界巡捕房督察长,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行为而下不了台?不过,有了那三条优势,这最后的一点也顾不上了。
阿桂手一挥,
把阿芳妈咪拉开,逼住老大。
“丐帮老大,千军万马,军中无戏言!”老大心里一凛,挺直身子:“军中无戏言!阿桂老板如不放心,我马上可立字据。”阿桂嗬嗬一笑:“不必了,你我都是黄捕头朋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当有大将风度,反之如何统兵驭将?走吧。”
稍会儿,
几个乞丐簇拥着一个贵妇出了路口。
正是中午时分,那街头上人来人往上,赶路的,散步的,乞讨的,纷纷扬扬,热闹非常。突然,那个贵妇站住,缓缓脱衣解带,把脱下的衣裤交给随行的年轻姑娘,然后,深吸一口气,在路人惊愕的注视下,顺着街头缓缓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