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中旷远的夜风吹拂而来,今夜是个分外温柔的夜。
让他想起羌族部落广为流传的一句口谒:“我的眼睛在世间最广阔无垠的地方。”
虞青铃停下脚步,眺望远方无垠的苍穹,那里将是他的归宿,也是他的起始。
几只小鬼懒洋洋地躺在风里,晃晃悠悠地从身边飘过,待瞅见他时,惊讶地瞪大了眼,慌里慌张地倒退着飘回来,手脚摆得乱七八糟地就要行礼:“虞大人。”
血迹顺着指尖滴落下去,悄无声息地洇没进黄沙之中。
小鬼们抽了抽鼻子,视线落到他的手上,登时惊恐地向后撤去,“虞……虞大人,你怎么了……?”
虞青铃对他们视若无睹,径自掠过,继续向大漠深处行去。
自从虞渊之主占据了整片西域,这里便成为了鬼灵的聚集地。最多的还是小鬼,真正的恶鬼和厉鬼等,都潜伏于大漠深处,不会轻易现身。也有许多被虞渊派往西域各国做驻城鬼,刺探各种情报与风声。
据传虞渊坐落于极西之地禺谷之外,然而无人知晓其具体位置,这么多年来虞渊在各方势力口中一直都是神秘莫测的存在。
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轻易参与各族纷争,便是虞渊的处世之道。
当然,这一切与他无关,他之所以在西域定居也不是为了虞渊。
昆仑山是上古仙地,有天然仙界屏障隔绝外界,故而这么多年来一直保持了浓厚灵气,不曾被神州大陆日益衰竭的福气所影响。
不过仙界屏障隔绝周围一切生灵物种,尤其是阴邪鬼魂之物,是以即便虞渊占据了整片西域,昆仑山依旧是鬼魂无法靠近的存在。
鸟鼠山地处昆仑山外麓,已经脱离了仙界屏障的范围,他在那隐居多年,日子过得宁静而怡然,宛若世外桃源……
思绪飞快游离,没有间歇停顿,像在体会另一个人的人生,仿若与曾经的他站在河对岸相望,这种置身事外的割裂感,自从他的心不在之后,便时常产生。
他知道对方曾经经历了什么,与许多人又有着怎样的纠葛,却做不到完全代入——虽然他与他一样看上了同一个人。
他想起巫罗曾经在学宫的书楼中对谢大人说的话:“反正自从你当年从那仓河屺回来,你整个人就跟失了心一样,从来不为自己打算什么。”
又想起当年巫抵将周穆王送来的礼物转交给他时,他和巫抵之间的对话:“当年谢大人半步飞升,差的那半步……是为何?”
巫抵听完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知道,他唱歌是最厉害的,可是,他好像没有心。”
他怔住:“没有心?”
巫抵点头:“我听巫罗说,他的心丢了。”
所以当年的谢大人也是这样站在河对岸看着所有人的么?
虞青铃掀开帐帘,走进了自己坐落在鸟鼠山下的帐包,褪下足履,踏上地面铺着的三层茵席,拐过重木屏风,来到里间,将沾染了半身血迹的外衣脱下,扔在一旁,垂目静静地凝着肩上被雷霆劈焦的伤口——此刻因不死药的效力正在缓慢愈合。这么多年了,还真是顽强。
他在床边坐下,身体向后倒去,一手横臂在眼,不动了。
夜色静寂,无人耳语。
阿崎声……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阿崎声这个名字,或许从那以后,他就时常陷入幻境与真实的漩涡,无法逃脱,或自甘沉溺。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如何压制自己,他需要忍受下去,他必须忍受下去。
手段不是重点,他只在乎结果。
他已经得到足够多,他不能再妄求更多,虽然他时常想要不管不顾,也偶尔没能控制住自己,但无伤大雅,一切都会朝着最好的轨迹行进,那就无关紧要。
他又回到了那个梦中,他在那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遇见阿崎声。
……
天边星月极为高远,四下里风沙阵阵,迷得人视野模糊,他将铲子拄在沙子中,腾出一手拢紧了脸上的纱巾,随后拎起铲子继续向前走。
大漠一望无垠,每一脚都留下一个深坑,衣寐被刮得猎猎飞舞,纱巾的一角在肩背上狂掠拂过。
不知走了多久,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前方有一片背风的崖石,风中有一丝烟气味和米香飘过来,似是有人正在生火烹食。
虞青铃脚步顿了顿,朝那行去。
转过嶙峋被风干的石头,便能看到地上坐了几个人,幽幽火光映在每个人的面上,显出一种一视同仁的晦暗来。
他大略一扫,已对这几人出自何族心中有数。
一只妖兽,分不出品种。两只鬼,法力低微。三个人,一对牧民夫妻和小孩。最后一个气息特殊,不好辨别。
听到脚步声,那几人纷纷扭头看了过来。牧民夫妻先是一愕,继而一喜,齐声道:“虞公子?”
虞青铃看了一眼窝在女人怀里酣睡的小女孩,四五岁,裹着厚厚的毛毯,头发盘在纱巾里,只露出一张稚嫩酡红的小脸。
他点了点头,道:“扎穆大哥,大嫂。”
这对夫妻算是他的邻居,都住在鸟鼠山脚下,放牧为生,逐水草而居,而他的帐包终年待在一条溪边不动。夫妻俩来来往往的,一来二去的就与他熟了,有一回小女孩生病,还是虞青铃给治好的。
扎穆看了看虞青铃,哈哈笑道:“怎么这副打扮,快来坐下,粥马上就煮好了。”
虞青铃沉默了会,他自然知道他眼下的模样,一手提着半人高的树苗,一手拎着铲子,衣袖和裤脚都扎起,身上沾了泥土,头脸裹着纱巾,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山沟里钻出来的。
确实是从山里钻出来的,鸟鼠山。
“扎穆大哥,你们怎么会到这儿来?”虞青铃没坐,隔着几步远问他们。
今日他和往常一样去鸟鼠山上种树,一直以来都是在那一带蹉跎,谁知今日却有些反常,他先是在鸟鼠山外遭遇了一场大雾,那雾气有几分古怪,不仅味道奇异,还隔绝了人的神思探查,以至于他在鸟鼠山外绕来绕去,怎么也找不到平日里种树的山坳,最后不知踩到了什么阵法,再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被传送到了沙漠中,然后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这。
若没记错,他今早还看见扎穆夫妻俩在附近放牧,按理说一天下去离不开身才是,怎么也来了这,难道和他一样也是被传送过来的?
果不其然,扎穆听得问,叹了口气道:“我也不太清楚,我和娃她娘放羊放得好好的,可是突然有一只羊发了癫往山里奔。我们不放心,就追着羊去了,才靠近鸟鼠山外头,就跌了一跤,醒过来就在这了。”
他见虞青铃一直站着,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招呼虞青铃过去坐。
虞青铃这回没说什么,放下树苗和铲子就去坐下了。
火堆上架了一只锅,里头米粥冒着滚滚的泡,咕噜咕噜响,一个身穿黑衣、头脸围着白色纱巾的男人执了一枚长柄勺,正在慢慢地搅着。
虞青铃从怀里摸出一张符咒,伸手在符咒上一抹,沙地里便有许多草藤破土而出,蜿蜒交织着形成一张小床。
扎穆夫妻两人惊奇地看着这一幕,“这是?”
虞青铃看了眼女人怀里的小孩,轻声道:“让她睡这吧,地上凉。”
“诶,诶,多谢虞公子!”女人忙点头应是,将小女孩用毛毯裹好了,小心地托放在藤床上。
那藤床稳稳当当,一点也不摇晃,看得另一旁两只鬼对了个眼神,艳羡道:“真厉害啊,大外头的,还能有床睡,你是个巫师吧?”
虞青铃温和一笑,“不算是,只略通点符咒之术罢了。”
那鬼觑了眼他袖口缝着的一块玄黑色的布,努努嘴道:“人阶巫师也是巫师,虽然不通灵力,但你会符咒,也算挺厉害了。哪像我们哥俩,死了几年了,还是这个鬼样。”
原来是一对兄弟鬼,说话的看上去年纪要大些,应该是哥哥。弟弟挨着哥哥坐,有几分腼腆害羞,只偷偷拿眼打量虞青铃。
而剩下的一只妖兽也是个男人,蓬头乱发,下巴处有青紫的瘀肿,看上去有几分可怖。穿着皱巴巴的衫子,领子很高,颜色洗了太多次看不清。怀里抱着一把黑不溜秋的刀,恹恹地靠在石头上,没精气神极了。几人说话的功夫,他眼皮都没掀一个。
最后那个辨不清气息的人——执着长柄勺,正在搅着粥,雪白的纱巾蒙住了头脸,背上披散下来缎子般的墨发,面上只见一双眼睛在外,此刻睫羽微垂,专注地烹着食。
白皙的指尖摁在勺柄上,像昆仑山上一抷终年积淀的薄雪。
米粥的香味被风裹挟着远去,扎穆夫妻俩和那兄弟鬼都望着锅里的粥,鬼弟弟舔了舔嘴唇,显然馋了。
看来是两只凡心深重的鬼,至今不忘为人本性,难怪法力低微,只是鬼界中最低级的小鬼。
自从风神飞廉死时破开了鬼界封印,这样的小鬼在世间十分常见。
虞渊盘踞西域,导致鸟鼠山这一带鬼魂的数量也多了起来,常与人为善,和谐相处。是以扎穆夫妻俩见了这两只兄弟鬼也丝毫不觉得害怕——毕竟如今人族的地位也高不到哪里去。
粥香愈渐浓郁,米粒熟烂粘稠,黑衣男人放下长柄勺,取来几只陶碗开始盛舀。
虞青铃中断思绪,上前去帮忙,“我来吧。”
男人闻声抬眼转眸看他,漆黑曈眸深处有无数星子碎片在缓缓流淌,泻出一缕妖冶而瑰丽的光芒,虞青铃静了片刻,道:“烹食辛苦,接下来的便由我来吧。”
黑衣男人未语,只松开手,退至一边。虞青铃接过长柄勺,一一舀好七碗米粥,先捧了碗给男人,再分别给其他六人递了过去。小女孩还在睡,扎穆妻子轻轻将她摇醒,小女孩迷迷糊糊地任由她喂食。
黑衣男人一手捧着热腾腾的粥碗,另一手轻揭开唇上白纱,安静坐于一旁进食。
虞青铃看到他的唇——如玉丰润——米粥溢散出白雾,朦朦胧胧半掩了,凭添一抹不属于此贫瘠之地的蛊惑昳丽来。
虞青铃抬头眺了一眼浑苍夜穹上的漫天繁星,收回目光,放下长柄勺,在黑衣男人身边缓缓盘膝坐下。
“虞公子,你为何不吃?”这时,鬼兄见虞青铃没给自己舀,疑惑地问了句,“是不够了吗?”
扎穆闻言,哈哈一笑,替虞青铃答了:“鬼兄,没事。我和虞公子做邻居这么多年了,就没见过他吃东西!说是早已辟谷,绝了口腹之欲了。”
虞青铃微笑颔首,并不多言。
夜晚的风色呼啸而来,掠过崖石发出尖锐的啸鸣声。小女孩吃完粥,害怕地缩进了扎穆妻子怀里,嘟囔着:“怕。”
扎穆夫妻二人遂坐得更紧了,守着那张小藤床寸步不离,“乖,天亮了我们就回家。”
鬼弟弟贴在鬼兄身边,小声道:“哥哥,我也想要藤床。”
鬼兄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说什么浑话,都做鬼了还这么矫情?”
虞青铃从怀中摸出一沓符咒,掂了掂,温煦一笑,“没事,我还有许多。我给你们一人做一张。”
“诶,虞公子客气了,这多不好意思。”鬼兄嘿嘿笑着,见虞青铃那厚厚一沓符咒,调侃道,“虞公子财大气粗,使符咒也使得气阔,哈哈哈。”
很快,地上又冒出几张藤蔓织成的藤床,每一张都泛着莹绿幽光,触上去温润柔软,与真正的床褥不逞多让。鬼兄摸着藤床赞不绝口:“真厉害!今夜可以睡个好觉了!”
黑衣男人弯下腰,指尖拂过藤床,停在床头一朵绽开的花朵上,“甚好。多谢。”
听到他的声音,虞青铃微恍一瞬,笑道:“雕虫小技罢了。”
指尖忽转,落在虞青铃唇边。虞青铃愣住,笑容收了回去。黑衣男人低眸凝视着他,“如此便可,不必强作笑容。”
虞青铃唇角放平,目无温度如寒冰,“公子慧眼。”
“我名阿崎声。”黑衣男人道,“你唤何名?”
“虞某不才,名为青铃。”
阿崎声颔首,未再言语,收回指尖,于藤床上安静侧卧而眠。
肩背上黑发散开,铺于其上,如泼墨夤夜。
另一边那个身为妖兽的男人,从头至尾没说过话,喝了粥,爬上藤床倒头就睡。
虞青铃守在阿崎声的藤床边,盘膝闭目不语,径自打坐。
月色皎洁挥洒,夜穹高旷,风声萧萧,沙漠中是亘古悠久的寂静与辽阔,而他的心却终于找到了归处,不再漂泊。
……
“虞大人。”空荡荡的帐内忽然响起小心翼翼的低唤声。
虞青铃蓦然回过神,放下手,坐起身来,闭上眼睛,仿佛仍在感受幻境的虚无,他睁开眼,一片深水流淌的黑暗与平静,“什么事?”
虞渊专门用来传信的信鬼低伏于地上,双手托着一封信,平举过额,恭声道:“鬼君有旨,还请虞大人接收。”
自从有一回虞渊的信被莫名其妙地送到了他手中,而他因为无聊便接了,顺手替虞渊处理了些小事,这样的信便会隔三差五地传过来。
一来二去的,这附近的鬼都知道了这里有一个姓虞的公子,是虞渊新派驻来的大人,都开始对他格外尊敬起来,每每碰上,都要老老实实称一声:“虞大人。”
“……”虞青铃中断思绪,凝着信鬼手中的那封信,黑底红宣,除了颜色格外诡异,鬼煞之气有些重之外,其他的与旁的没什么区别。
他也无意多费口舌,伸手接过信,“知道了,你退下吧。”
信鬼放下手,再度叩首一礼,便化为一缕黑烟,钻出了虞青铃的帐子,去外头等着了。
虞青铃坐于床边,长腿搁在脚踏上,拆开信,展开阅了起来。
信很短,一眼便尽收眼底。
“兽潮将至,一切务必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