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青铃收回目光,问阿崎声:“要上去么?”
“你可尽兴?”阿崎声淡然反问。
虞青铃深深地看着他,没说话。阿崎声便长身而起,肆意大笑几声,施施然往来时的宫道而去了。竟是准备抛弃触之可即的前路不走,要走回头路。
虞青铃见状,捡起玉石舞台上掉落的狼氅,跟了上去。
他们出了这条宽敞明亮的舞道,便再度回到了玉石广场上。
玉床犹在,地上却多了几具尸体,有巫师的,也有天载城弟子的。鲜血染红了玉石地面,洇上一层触目惊心的暗红。
玉床外的石桌上溅上了一捧血,白玉樽里的冷茶清澈见底,倒映出一片宝石雕錾的穹顶。
虞青铃目光在那白玉茶樽上停了停,见阿崎声已目无波绪地转进了与舞道相邻的另一条宫道中,便收回思绪,随在他身后一同进入。
这条宫道的墙壁和石顶上雕镂的是女姬抱琵琶的群乐图,四周有无数马爵盘旋起舞,为乐声所倾倒。
还没靠近宫道尽头,便听到了隐隐的弦声传来,似是有人正在抚琴拨弦。琴声伶仃,明明琵琶声铿锵间或相鸣,两者相和竟听出了几分悲凉沧桑感。
虞青铃道:“这条是乐道。”
阿崎声颔颐不语,继续向前。
很快,他们便出了宫道,来到了一处同样阔大的穹殿中。
地上一层又一层台阶往上垒堆,每一层台阶并不陡峭,反而颇为疏阔宽敞。
每一面的台阶上各分散立着十二名灵动俨如生人的女姬,分为六个方向,错落有致,共计七十二名女姬。
这些女姬姿态各异,皆低眉敛目,紫金纱半遮面,怀抱一只琵琶,拨弦声声——是最精巧绝伦的偃师机关术。
一队天载城弟子就面对着那七十二名女姬,盘膝坐在最下一层台阶上。
当中为首一人黑衣蓝缕,发束蓝绳垂下,端坐在方,横一七弦琴于双膝上,正在轻揉慢捻。
徐徐琴声从他指下泻出,很好地柔和了琵琶声的锐利与激昂,余音绕梁三匝,密密不去。
正是天载城大师兄姬宁。
阿崎声立于一旁,眼睫微动,注目于这一幕,细细聆听。
谁都没有发觉他们的存在,天载城的弟子们都闭着眼睛打坐,面上神情是如出一辙的虔诚与专注。
虞青铃则端详着阿崎声的侧脸,将他所有细微表情收入眼中。
坐在姬宁身边的夏烨忽然睁开眼,看着甬道口处的那两人,一人暗红衣袍斜敛,浓黑狼氅压不住他威势煊赫,万种风情自生,而另一人墨绿衣衫如深渊中初发的魂灵,自有浑然生机,尤其是当后者将全副心神都放在前者身上时,两个人本身便组成了一副极为少有的珍稀状景。
虞青铃感知到视线,偏目望去,与夏烨对视了短短一瞬,什么也没说,点了个头,权当打了招呼。
阿崎声眸色从夏烨身上一掠即过。夏烨目光略动,垂下眸去。
琴声已至尾声,终是消了。
姬宁收回手,七弦琴重新化为长剑,被他插入背后剑鞘中,他站起身,上前来揖礼道:“晚辈姬宁见过云大人。”
阿崎声看着他,“你见过我?”
姬宁垂首道:“有幸见过一面。”
两人话语中听不出任何异常,然而云在天载城短短时间,一直以白纱覆面,除了在虞青铃面前不曾露过真容,那这简单的一句见过,指的便不是近日所见了,而是三百年前见过。
那时阿崎声还不是阿崎声。
虞青铃思及此,扫过姬宁周身,天阶修为,而三百年前便活着,又擅使琴与剑,莫不是与失踪的灵山九巫之巫即有关?
阿崎声倒不算很在意,只是看着姬宁道:“你师尊可还好?”
姬宁答道:“师尊一切安好,多谢云大人挂怀。”
其他天载城弟子们都望着这边,见姬宁如此恭谨敬重,也纷纷向阿崎声默然行礼作揖。
乐声停止后,他们身后的半空中同样出现了一道虚门,通过紫金石铺錾的长阶进入。
阿崎声道:“不必顾及我,你等去便是。”
姬宁应是,又是一揖,这才带着所有弟子们朝那长阶而去。
所有人陆陆续续地消失在了虚门背后,这方穹殿,便只剩下了阿崎声和虞青铃两人。
阿崎声淡然眉目若月,“如何?”
虞青铃道:“天赋尚可,心障颇深。”
阿崎声没再说什么,再度折身朝来时路返回。虞青铃也一语不发,跟随在他身边。
他们离开了乐道,进入与乐道相邻的第三条甬道,这条甬道形制与另两条没什么大的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壁墙和石顶上的雕镂纹饰全被抹去了,光秃秃的一片。
宫道中充溢着挥之不去的浓郁黑雾与阴寒至极的鬼气,像一座漆黑深渊在眼前成形,慢慢与记忆中的逼仄阴暗的甬道重合。
阿崎声神色如常地踏入,在黑暗中自如行走。虞青铃脚步顿了顿,这才迈了进去。
阿崎声向后伸出一手,虞青铃瞧见,下意识将手放进对方掌心。冰凉而细腻的触感,顺着指尖一点点地传进了干瘪的心腔中。
他们在甬道中行了许久,黑雾滚滚浓稠,于尽头处透出一点亮光,亮光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暗,等他们从甬道中跨出,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碧波浩渺的湖泊。
湖泊上方的长阶不知被何人打碎,从虚门尽头处寸寸龟裂成齑粉,散落在了浩瀚无垠的湖泊中,打破了虚伪矫饰的美好假象。
湖泊四周林立着一座又一座玉白神像,服饰姿态不一,或抚琴吹笛,或引箜篌,或擂鼓奏萧,或呼埙拨弹琵琶,将当中一座异常高大的神像环绕在中央。
那是所有神像中最为嵯峨高引者,他立于一处,红衣蛇绣旋摆于身周,长发挽起,垂于脸侧两缕,被风吹得飘起,拂过山眉海目间,正遥望天地,启唇歌唱神州之曲。
神像脚下一方恢宏命盘延伸大地无尽之处,每一条星芒上皆立着一座神像,色泽不一,囊括世间繁荣多姿,大气鲜明。
湖泊被他们环绕在中央,无数星汉坠落下来,又再次倒转回去,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
四周安静极了,虞青铃目色空茫片刻,眼尾有些酸楚的意味涌来,又很快散去,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泪水也没有热意。
世间已过去三百年。
世间已然再没有神。
阿崎声抬手托住湖泊,缓缓向上,沉坠的天穹便一寸一寸抬高,抬高,高至无尽处,最终与整片混沌苍穹融为一体。湖泊化为一片寂静黑夜,仿若盘古开天地那一刹那的枯荣与新生。
然后,阿崎声就那样静静注目着,仿佛一位神明在俯瞰垂怜着他的苍生,不言亦不语。
这一刻,没有任何语言足以胜状。
虞青铃手拂过腕上银环,再次张开,将手中之物向漆黑无边的湖泊送去。
无以计数的蔓金苔飞向湖泊,纷纷坠落,再度化为无数星子,填满了整片湖泊,将最开始的一切复原。
阿崎声偏头看他,却什么也没说,牵着他的手将他带离这片天地,继续回归到漆黑狭长的甬道中。
前方无尽黑夜,如此像一条不归路,又仿若尽头的新生。
那一刻,他不知道阿崎声在想什么。
那人在以一种令人无法想象的、无边宽广的胸怀在包容着他。
无论他做了什么,无论他做的又是否称他的心意。
他在陪伴他。
他有些难过,觉得没有比这一刻,他更想让姒乐来同样陪伴对方了。
“不必想太多。”阿崎声说,“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您给我已经足够多。”虞青铃动了动唇,说。
“是么。”对方说。
虞青铃无法再说出任何话语,他甚至有些惶恐,一种仿佛被神明偏爱的惶惧。
怕自己担当不起,更还不起,给不了对方想要的。
他该怎样回报对方?
阿崎声忽然停住脚步,转身向他,五指握住他喉结,平稳摩挲片刻,然后倾过身来,在他唇边一触即分。
“你很好。”阿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