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阿崎声抱狐环蛇,目中划过一丝哀然与怅叹。
漆黑深渊毫不留情地层层漫涨,将国师全然吞没,隐可见其中紫色雷光烁烁,却怎么也脱不出那深渊的困笼。
公子吾婴眼见无法相救——他与国师皆是半步神阶,连国师都无法奈何这深渊他就更没办法了——本因见到青鸟魂影的愉悦立时消退了下去,他转向空中那滚滚翻涌的黑雾,朗笑道:“鬼君大人,这便是你的轮回道么?”
然而这一看,却没发现鬼君的身影,空中浓稠黑雾翻滚不休,尽数消散了撤去,哪里还有半分王座和鬼君的影子?
城中所有人都是神情麻木地立在原地,一时半会完全没了反应。
阿崎声坐于城墙上,目光穿透茫茫风沙,与立在城外那不知何时归来的人对视。
那人一身偏执绿衣,不知将谁穿在身上,又是在悼念谁。
眉目侵染着风霜留下的痕迹,虽容颜不老,面孔可换,却早已添上了几分世事境迁的苍凉。
大漠黄沙一望无垠,他就那样立在那,不动如山,经年持之以恒。
却不靠近。
阿崎声静然视着,随后阖上眼,身体向后倾覆,如一抹被风吹落的云坠向地面。
毫无意外地落入了对方的怀抱,那人什么话也没说,稳稳将他抱着,转身离开这座宝石之城,向大漠黄沙深处走去。
“我已替你见过他。”阿崎声说。
虞青铃脚步一顿,垂眸看他,笑了一下,只是笑容有点悲伤。
他继续向前走,阿崎声继续道:“他很好,自洪荒起始,未能有鬼将鬼之一道修炼到如此极致,他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轮回道以往不会掌握在鬼之手中,此后也不会回到神之手中。”
虞青铃没说话,沉默地听着。
“他以鬼道成神,是为鬼神。”阿崎声眸若深海,波涛缓缓沉浮,“假以时日,他功德福泽不会亚于我,与我所缺不过时间。你当年想视他为神,不是没有理由的。”
“阿崎大人。”虞青铃停下脚步,望着前方苍茫的前路,“您不必安慰我。您不比我好受多少。”
阿崎声闭上眼,“走罢,回天载城。”
狐毛从阿崎声手腕爬到了虞青铃的手腕上,尖尖的蛇头搁在虞青铃搂扶阿崎声肩背的手背上,不停地淌着晶莹的泪珠,又觉得不好意思,吐出嫩粉色的蛇信子慌张地舔了起来。虞青铃瞥了他一眼。
虞青铃转而看向阿崎声怀里的九尾白狐,此刻正一动不敢动地蜷缩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实在招架不住,白狐从阿崎声怀里跳了下去,化为人形,老老实实地过来行了个礼,紧张道:“见过虞公子,在下天载城妖市狐眼。”
阿崎声语声轻而淡:“一位故人后人。”
虞青铃看了一眼狐眼就收回,道:“我们要去天载城,劳请你带路吧。”
狐眼拱手应声道:“是。虞公子。”
阿崎声抬手,食指上的银月纹细戒碰了碰虞青铃腕上的储物银环,银光一闪而过,又隐没下去,阿崎声收回手。
虞青铃取出一件风毛白氅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大风呼啸而过,吹起阿崎声乌檀般的墨发。
他没注意到银环储物空间内,多了一颗血红鹿的红玛瑙玉,流淌着鲜血般的色泽,珍稀而罕见。
茫茫黄沙在他们身后延伸开去,他们渐行渐远,背影已看不大清了。
“他不是小安。”努离城外,一道嶙峋风崖之上,立着一名身披雪色斗篷的女子,脸围面纱,只露出一双清冷眉眼,如此说了句。
她身前半步远处是一道淡若烟的高峻虚影,身穿族长服饰,披发覆巾坠银饰,掩映在及腰黑发之间,腕衔银环,赤足上各一枚兰雕银环,正静立在风崖边,无声地凝望着远处那三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你去见了他。”他的话语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杞国驻城鬼司已经劫杀不下十支妄图寻找杞公东楼墓的队伍,不过杞国日渐衰落,已迁都至邾国境内淳于之地,”她沉默了会,问,“雍丘城可还要派人驻守?”
“嗯。”
气氛陷入静默,她开口道:“你方才……虽说事出有因,却会有损你在民众心中的威望。”
他在努离城中召出漆黑鬼渊一事,估计吓坏了不少西域族民。
他面无表情转过身,抬手掐住女子喉咙,粗暴往上一捋,几乎是毫无情绪地,“怎么,谣姐姐,你还想要你的自由?”
有虞谣微仰起头,眉宇间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奈,“你明知道……你的事,无关自由。”
风声卷过,吹乱了发丝下她一双清冷眼眸。他没说话。
他收手回到崖边,静立片刻,取出昆仑玉,向旁后递去,“青鸟魂影归来,你且带人去昆仑山看看,若能,迎穆王出来。”
她接过昆仑玉收好,道:“仙界屏障若破,西王母……你不见他么?”
他长身而转,朝风崖下走去,每一步落下,赤足下都会现出一汪漆黑漩涡,如一朵又一朵黑莲绽放,诡美而妖异。
“既已失望,不见也罢。”
“你要去哪?”
他掠过她,没看她一眼,“鬼渊。”
原丰沮山废墟,鬼界封印裂口所在——鬼渊。
疏漏多年,让一些魑魅魍魉肆意钻出,沾沾自喜,未免太过目中无人。
“那是什么?!”狐眼指着沙地上一个方向,忽然叫了声。
狐毛一个激灵,从虞青铃腕上爬到了肩上,紧张地盘起了身子。
风色袭面而来,视野里一片黄沙漫漫,虞青铃眯起眼看去。
前方的一处沙地中,四处被掩埋了一些风干的尸体,偶尔有僵硬的手脚或躯干露出了表面,乍一眼看去,确实吓人。
那些尸体的角落里,耸起一团灰影,姿势古怪极了,仔细看去,原来是一个跪折在地上,头深深插在沙子里的人。
蓬乱的头发盖在地上,被风刮得狂舞不休,一点头的影子也看不到——也不知这人是怎么埋的,将自己埋得如此草率。
那人身上是一件灰扑扑多日未洗的邋遢衣裳,领子奇高,严严实实裹住脖子。
双手耷拉在地上,身边还有一把被风沙埋了一半的黑刀,色泽沉暗,刀刃一侧带有引血沟槽,是一把剔骨刀,泛着诡异不详的妖光。
虞青铃不期然回忆起当时龙盲给他看的那枚留影珠,说是这队百姓是被巫咸国邪巫劫持了用来攫取福气的人壶,但是不知怎么的,还没动手,邪巫就连带着百姓,全被这头插在沙子里的人杀了——他自己则埋头在这,一直没有走。
“还活着。”阿崎声长眸微敛,说了句,“气息有几分熟悉。”
虞青铃点了点头,向那人走去,准备看看情况。
狐眼见状,连忙奔了上去,“我来吧。”
狐眼跑到那人面前,二话不说就蹲下身开始刨沙子,要将对方的头解放出来。
一捧又一捧的沙子被扔到一边,那人的头也慢慢露了出来,最后狐眼绕到那人身后,拽着人的肩膀,用力一拉,彻底将人扯了出来。
“膨……”那人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重重摔倒在地,手脚耷拉在地上,蔫不拉几的,没精气神极了。
虞青铃目光落在他蓬头乱发下的半张脸上,那里青肿淤紫遍布,受了极为严重的外伤,弄得一张脸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死志深重。”阿崎声道。
这一点很明显,这人将自己埋在这里,若是寻常凡人早就窒息而亡,他却不吃不喝地活了这么多日,一点损伤也没有。
看来又是一个求死不得的人。
狐眼疑惑道:“他干嘛要寻死啊?”犹豫了下,又道,“他也是妖兽吗?感觉像是同类。”
不过看不出原形是什么。似乎被什么刻意封印住了。
狐毛小声道:“好可怜。被打得真丑。”
虞青铃放下阿崎声,将大氅裹紧了些,这才转身,来到那人面前,打量起来。
打量了许久后,虞青铃道:“你是何人?怎么会在这?”
那人瘫在原地,乱糟糟的头发下,一双黄绿色的眼珠子慢慢睁了开,望着头顶的天幕,目光涣散,状若死尸。
有些人活着,其实已经死了。
狐眼看得于心不忍,劝道:“这位大哥,有什么难处你可以跟我们说,我们是天载城的人,不会对你置之不理的。”
黄绿色的眼珠子僵硬地移了移,停在虞青铃身上,虞青铃沉默地看着他的眼睛,有那么片刻似是看到了故人的眼睛,不过那人是蓝中带绿,而且不会有这种眼神。
“我……”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来祭拜一个人。我……杀了她。”
虞青铃:“谁?”
“我当初问她……要不要跟我走,”这人嗓音嘶哑而难听,像被人掐了很久的喉咙,在忍着剧痛说话一般。
虞青铃耐心地等着,有些不像现在的他,但他愿意给这个人耐心。狐眼说得对,此人身上散发着同类的气息。
“她说……她放不下她的孩子和夫君……后来,她被犬戎兵掳去了……我就杀了她……”这人断断续续地倾吐着,眼睛却干涩得一点泪也没有,甚至有一种空荡的平静。
狐毛小声泣道:“好可怜。”
狐眼疑惑道:“你在说谁?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听过?”
犬戎?虞青铃思索了一会儿,有片刻无言,随后道:“三十年前,周幽王为宠妃褒姒烽火戏诸侯,秦国与犬戎合作攻下镐京城,自此西周覆灭……”
“是啊……”那人眼珠子移了回去,“我说的……是褒姒……”
狐眼眼睛微微睁大,有些干巴巴道:“这……其中还有如此渊源,大哥委实经历不凡。”
虞青铃回头看了一眼阿崎声,那人立于他身后某一处,安静地望着这一处,虞青铃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尽头正是面前这蔫颓男人的脖子——被奇高的领子裹着,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皮肤。
狐眼在问这个男人的名字:“大哥,你且将名姓报上来,你若没地方去,跟我们回天载城吧,我们帮你安顿下来。”
这人闭上眼,“老子……叫卫桐。”
狐眼愣住,为这人突然毫不客气起来的自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