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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威仪锋利不容转圜(1 / 1)

从那日之后,顾末衫有整整十日没见到杞东楼公,他去议事殿内找过,只有白尸孤零零地在那飘,眼神难过极了。

顾末衫心微沉,问他:“君上呢?”

白尸呆呆地看着他,眼泪就下来了:“不知道,哥哥好几天没回来了。”

顾末衫继续道:“那封信……写了什么?”

白尸抽噎了下,抹了把眼泪:“哥哥的朋友自尽了。”

他努力地要说出来给顾末衫听,好像这样顾末衫就能帮他找回哥哥一样:“哥哥每次去伯苏部落,都一个月不回来,回来就拼命处理政事,也不睡觉,然后再去那,可是哥哥还是很难过,那个朋友一直不见他……仪狄老头走后,哥哥很伤心,一直喝酒,突然又不喝了,要戒掉……”

顾末衫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心情也消沉了下去。

所以,即便那是个假的巫相,都值得杞东楼公做到这种地步么?

而且他想到杞东楼公面上的异状,那可不是一年两年便能形成的——那人早就有青虱盐瘾了。

杞东楼公掩盖在平静表象之下的……那人到底陷得有多深?

即便这样,可那人还是成长得如此之快。

他不是已不惧寿命了么?他到底在急些什么?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他这样压榨时间的?难道是防患于未然……可又在害怕什么?

白尸还在哭,顾末衫有些烦躁,他又找不到人,该怎么办?

然而,第十日过后,杞东楼公就派宫人来传召他了。顾末衫听到消息,心里松了口气。

至少,还没有放弃。

到底是不同了,身份与心境不同于以往,对相似事情的发生也许会有不同的反应。

顾末衫赶紧整理仪容形装,进宫觐见。

还是在议事殿,顾末衫知道杞东楼公将寝殿和议事殿合在了一起,外殿议事用,内殿置床榻,可根据白尸所说,怕是那床榻都不知空置了多久。

他到的时候,正逢杞东楼公召见了其他六官在安排着什么,应是已谈到了尾声,但不知起了什么争执,六官大臣们齐齐跪了下去,口中呼求着什么“……夫人……嫡长传承……国家之福,社稷之福……”什么的。

顾末衫一听便明白了怎么回事,怕是六官大臣已知晓了杞东楼公准备开战之事,便借机劝杞东楼公纳夫人留下子嗣待以传承之类的。

杞东楼公坐在王座上,玄黑王服色泽浓深得像多年积沉的夜色,他怀里抱着一只小白狼崽,也许刚出生不久,毛发雪白,眼睛都睁不开,趴在杞东楼公怀里,呼呼大睡。

白尸老老实实地坐在他腿边,不敢有其它动作。

他进去时,杞东楼公掀眸瞥了他一眼,他撞进他的眼神,不由一怔。

顾末衫垂眸,不再打量,而是专心听他们说的话。

他听到杞东楼公的声音,毫不留情且直接:“让孤娶夫人,无非是为了诞下子嗣,继承王位,孤记得与你们说过,孤吃过不死药,若孤愿意,孤可以治国治到你们全部死掉,治到你们的子子孙孙都出来了孤还是这个模样。”

顾末衫一惊,杞东楼公吃过不死药?那他为何会变成半鬼?而且将这种事直接这么说出来,流传出去,就不怕招致觊觎和灾祸么?!

他猛地抬头,去看杞东楼公。这一看,却顿了顿。

那人正一手抚着白狼的皮毛,面上是一种狠辣的快意,在报复自己似的,甚至还有闲心弯下腰去吻一吻白狼的颅顶,然后抬起眸,睥着六官大臣,说不上是自嘲还是什么:“你们觉得孤这个国君当得如何?你们又凭何保证,生出来的孩子就能堪当大任,能够超越孤?想清楚了再说话,别说废话,将你们脑子里的东西抛掉,以新的前提来考虑这件事。”

六官大臣面面相觑,估计以为他们的君上又发癔症了。可君上这二十年来一点没变老也是他们亲眼目睹的,一时之间冷汗涔涔,不知该做如何反应才好。

顾末衫心想,君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君王了,这些年来他不在杞国,这些人只会比他体会得更深——没有哪位君王会拼到这种地步,很多匪夷所思的规章制度与周公旦定下的仪礼制度相比有所差别,但最后效果确实很不错。杞国发展到如今,已比他们预想中的好得太多了。

气氛陷入凝滞,却不是僵持,而是从上至下的单方面碾压以及说一不二的气度——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位君王与别的都不一样。

“罢了,你们一时不相信也是正常。”杞东楼公却已没耐心了,挥了挥手,开始赶人,“退吧退吧,没想清楚前别来打扰孤。”

顾末衫看着杞东楼公,六官大臣陆陆续续地退出去了,那人坐在王座里,搂着白狼,微仰起头,盯着殿顶的横梁看。

一如当年他和巫礼第一次来见他。又像每回巫谢坐在主座上看着他们。

白尸仍是坐在杞东楼公脚边,低着头,手指在地上画着圈圈,一副很失落的模样。

杞东楼公抱着白狼起身,拐过八扇的蟠虺纹重屏,向内殿走去。

内殿很宽敞干净,却很昏暗,布置简雅,长案花几上堆了相当多的书。狻猊香炉正在吞云吐雾,香味很清淡,分辨不出具体是什么香。

一尊三足双耳圆肚鼎置在一张长榻前,提盖扣着,不知是做什么用,经过时,会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烧灼的异香。

杞东楼公在长案后坐下,黑雾般的眸子空的,没了寄托似的,什么细微情绪都看不清。

而且顾末衫注意到他的手在抖,比之前严重得多,不知是恐惧或是什么,也许杞东楼公自己都注意到了,所以他抬起手来,一口咬在腕上,鲜血流了出来,像是要制止自己似的。

“白尸,”杞东楼公说,“背一下《酒诰》。”

白尸飘过去,蹲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地小声背着。

《酒诰》是周公旦东征后,将小弟康叔封到商墟,管理治理商朝遗民时,以纣王嗜酒□□而亡国为戒写的禁酒令,督促君王不可过度嗜酒,更不可大肆群饮,要饮驰有道。

顾末衫蹙起眉头,有些担忧,又不知要怎么劝。他不善于安慰人。

这是酒瘾犯了么?或者是,青虱盐瘾?

白尸背完《酒诰》,从怀中摸出糖,犹犹豫豫地要塞给杞东楼公。

杞东楼公抱着白狼,低头瞥了他一眼,白尸身子一抖,将糖收了回去。

“君上,你这几日,去了何处?”顾末衫打破沉默,问道。

杞东楼公抬头看他,好一会儿,才道:“顾将军,坐吧。”

顾末衫在他对面坐下,沉默下去,没再开口。

杞东楼公手又开始抖,白狼在他怀里挣了挣,他将白狼放在一边蒲团上,白狼尾巴卷起来,继续睡。

杞东楼公将手掩于袖中,半晌,有些艰难地笑了笑,“伯苏部落……不见了,我找不到他们……”

顾末衫安静听着,能说出来是好事,他不能打扰他。也许对方都忘了他的存在,只是在自己对自己诉说。

“小崽子……周游列国去了,他长大成人了,那人就……”杞东楼公眼中泛起潮雾般的血丝,很快又被压下去,可没多久,又泛了上来,随着他起伏的心绪一道,根本压制不了,“我去了昆仑山……可是我没办法靠近。”

白尸再也忍不住了,窜进杞东楼公怀中,抱着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腰腹上,杞东楼公也抱住他,脊背弓了起来,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了似的,“巫姑大人……我……”

他看着顾末衫,眸光碎得散布,凝不成实质,“他来了,可我将他毁了……我……送了他翡翠耳饰,是在洛邑正式封侯时,我向一个诸侯国讨来的贡品……色泽特别漂亮,他戴上了……可我毁了他。”

顾末衫有片刻怔愣,毁了谁?

杞东楼公右手有些痉挛般地抽搐着,那人低下头,黑沉无光的眸子盯着那只手,似乎在盯着什么深仇大恨的仇人,恨不得食其血、啖其肉一般!

顾末衫顿时反应过来了,直觉事情发展不太妙,猛地低喝一声:“那只是巫相,那是假的!”

杞东楼公怔怔抬起头,笑得有几分纯真的狂野,“可你是真的啊,巫姑大人。”

顾末衫僵住,难道兜兜转转,竟是自己误导了他不成?!

他对那巫相用情如此之深,竟是自己给他造成了混淆么?!该死!

顾末衫再也忍不住,一把揪住他衣领,恶狠狠道:“可我的本相死了!一把火烧了,骨头渣子都不剩,全都扔进仓河里了!”

杞东楼公身子被他扯得一晃,又稳住了,有些不太确定地看着他,似乎已分不清真真假假了,笑道:“是么?”

“所以,”顾末衫冷声质问,“你是想要一个假的巫相,还是一个真的巫谢?!”

杞东楼公没说话。

“其实你心里门儿清得很!”顾末衫冷笑一声,“你们这种人,非极致不成活,既然早就知道还有另一个巫谢,你会不想要?开什么玩笑呢?!”

否则也不会在失去一切之后,就二话不说将巫谢的巫相毁了。

杞东楼公缓缓垂下眸去,唇角勾起讽刺的笑容,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谁,他偏过头,看着窗外条条宫径和幢幢宫室,眉宇间浮起一起经年的疲惫之色来,他轻声说:“顾将军,我想睡一会儿,你先退下吧。”

顾末衫仍皱着眉头看他,想要确定他是否真的清醒过来了。他可不想看到一个独臂的君王。

其实他说得没错,不止是巫谢和杞东楼公,就连自己,不也是逃脱不了完美的禁锢么?

杞东楼公却不再管他,起身向长榻走去,除去外衣和冠带,躺上榻,扯来薄被盖上,径自睡了。

他看到那人闭上眼睛,可没一会儿又睁开了,目中没有丝毫睡意,可是最终,那人还是闭上了眼。

白尸坐在床边守着那人,还伸出手抚了抚杞东楼公散下来的黑发,小脸耷拉着,很不高兴又忧心的模样。

顾末衫终究是起身离开了,将殿门无声阖上,隔绝了一切声嚣和天光。

他不知道他离开后的景象,那人又是否会真的睡去,他也没有资格去插手更多,他只是一个见证者罢了。

这是巫谢的大信徒,不是他的。

更是一国的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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