杞东楼公曾经对他说几年时间便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而二十年是一个界限,发生的事会截然不同。
他在自己身上见证了第一点,在神州大陆上目睹了第二点。
自从上次征夷已过去七年,这七年神州大陆上爆发的祸乱已抵得上过去二十年。
最主要的还是兽乱暴动,各种各样的野兽跑了出来,袭击村落和庶人穹庐,各国都组织了小股军队专门驻扎在郊外,方便第一时间保护百姓的性命。
然而杞国安然无恙,也是那时开始杞东楼公和顾末衫都意识到,杞国的福气比较丰盈。
杞东楼公沉默良久后,不无笑得诡异道:“难道是因为我也是谢大人的遗物么?”
顾末衫无言片刻,“也许因为你有许多他的留影珠。”
杞东楼公便收起了那种笑容,面色略有暗淡,一语不发。
而且不知想起了什么,他有些兀自的出神,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杞国暂时无虞,免遭兽乱侵袭,杞国的百姓开始纷纷盛赞是因为他们的君主福泽深厚,从而带幸了他们。
只有顾末衫知道不是的,他也曾是巫师,他知道杞东楼公曾经身上的福气如何。
而且若杞东楼公福泽深厚,那人也不会沦为半人半鬼这么多年。
所以基本可以肯定,是巫谢的留影珠上遗留的福气缓解了杞国福气的衰落。
然而不知为何,杞东楼公越来越沉默,而且多了许多古怪的爱好,除了养白狼,他开始养蟒蛇——有一日突然就带回来的,养在了后殿的泉池中。
顾末衫越来越抽不开身,兽乱如此多,情势开始恶化,他需要做好准备。他日日待在兵营里强兵布防,排练战阵,等待着杞东楼公的出战旨意。
他一向直觉很准,一场战争很快会来临,不是那场大战,但杞国会爆发一场战争。
他偶尔入宫,见到的要么是待在议事殿处理政事的杞东楼公,要么是在后殿的泉池边找到对方,那人时常会坐在泉池边的宫廊上,怀里抱着白狼,腿边坐着白尸,有时会看一看池里游弋的蟒蛇,更多的时候是召出草灵,演着话本,静静地看着。
是的,这也是杞东楼公众多古怪爱好中的一个——草灵演话本。
那人派手底下的鬼仆为他收集来世间各种流行的或稀奇古怪的话本,然后召出草灵来按着话本演给他看。
草灵可幻化成男女老幼,服饰打扮也会不同,演绎着话本里的情节和种种奇遇,俨然成了杞东楼公的专属戏子们。
顾末衫隐隐猜到,这些草灵也许就是杞东楼公的鬼境,但他想不出来鬼境的具体模样和术法。也不清楚杞东楼公的具体执念为何。
白尸还是一副小孩模样,平日里总爱叫杞东楼公哥哥,这个时候却一反往常的安静,从来不会打扰那人,只呆在那人腿边一起看着。
这么善良可心的小鬼,难怪巫谢当年要把他带回来,杞东楼公又一直带着他。
杞东楼公的青虱盐瘾或是酒瘾已经戒了,也不会再被白尸突如其来地塞糖。
白狼长大了,毛发雪白,顾末衫有一回没忍住摸了把,手感非常好。白狼跑掉了,不愿被他摸,却喜欢待在杞东楼公的怀里,被对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
天官大宰逝世了,新的大宰能力青涩,杞东楼公处理的政事比往日多了许多。
春官宗伯每年会在大祭之时排练一场舞蹈,特别呈献给杞东楼公,说那人喜欢跳舞。说最初两年,那人不管政事,却寻了舞师教他跳舞。
顾末衫没见过杞东楼公跳舞,不过春官宗伯偷摸摸地附耳对他说:“你看了就知道了。没人会不喜欢。”
是么,这让他不期然想到多年未见的巫抵,那人从小就对舞蹈魔怔了般,当年比舞还输给了那个卷发青年——也许是因为那时巫即不在,他们一向配合很好。
可是自从那以后,他们就再也没办法听到巫即的琴声了。
眼中泛起酸涩,顾末衫再也看不下去,那坐于宫廊上的身影太过孤寂,明明怀里有白狼,身边有白尸,面前有草灵演话本,身后泉池里有蟒蛇,可是那人的气息是那么的孤寂,那人究竟想要什么?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巫谢会致力于一直满足他人想要的——想要求点什么是千般万般的苦,若能满足一个人,该也是千般万般的欢欣吧。即便那也许仅是巫谢的神性在作祟。
他都想要给杞东楼公点什么了,让他不要那么孤独。那时八岁的自己孤零零地坐在神像大殿中时,也是这样孤独的么?以致让巫谢主动走到她面前。
这一日,杞东楼公再次传召他,“附近诸侯国鞭长莫及,求援杞国助灭边境村落兽乱,你如何看?”
顾末衫道:“臣可去。”
谁料杞东楼公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接着摇首道:“罢了,让候渠去。”
顾末衫便道:“臣回营中唤他。”
杞东楼公仍是摇首:“孤自己派人传召。”
顾末衫在原地站了会儿,刚欲转身,就听杞东楼公问他:“你可知……”
话没说下去,顾末衫抬起双眼,注视着对方,“什么?”
杞东楼公面色很淡,“那首歌,本来叫什么?”
顾末衫知道他说的是哪一首,巫谢被改了名字的歌只有一首,道:“《牲息》。”
“《牲息》……”杞东楼公重复了一遍,继而终于明白了什么似的,哈哈大笑起来,状若癫狂,“《牲息》!《牲息》啊《牲息》!”
顾末衫不明白对方明白了什么,也许对方终于明白了《牲牺之礼》这一名与歌曲意境的不合。可以那样解释,但是总差了点什么。差了点……血淋淋的赤''''裸表露。
那首歌,不需要故作粉饰的遮掩。
息者,吐息也,亦为止息也,怎样都能理解。
是《将星》的极致境界。
杞东楼公靠在王座上,一手捂住脸庞,眼珠子垂着,再没有太多跌宕暴虐的情绪,却让顾末衫几乎一瞬间就回到了巫谢演唱这首歌至最后时的触目景状。
只不过一个是息之后者,一个是息之前者,他们没有差别,只是站在了不同的歌曲时段上。
顾末衫不免骇然,巫谢,当时你在演的究竟是谁?!
他待不下去,不敢再细思更多。他也追求极致,可当极致来到他面前,他的第一反应却是逃离。
杞东楼公仍是保持着那个原状,一动不动。
殿门阖上,将一只野兽关在了黑暗中。
如此又过了三年,跑出来的不只是野兽了,而是通了法力的妖兽,寻常的凡人将士伤亡太大,各国纷纷叫苦不迭,开始大肆招募供养巫师,培养巫师队伍,专让他们降妖除兽。
而由于巫学一脉的落没,邪巫……也开始变得受欢迎。
巫咸国背地里的动作越来越不受遮掩,十年前那次征夷警告了巫咸国后,巫咸国曾短暂地收敛了一段时间,但只是时机不允许而已,如今,利于它的舞台终于到来。
杞国仍是没有妖兽侵袭,这回连顾末衫都不由开始想,杞东楼公到底有巫谢多少留影珠?还是说这里的君主是最大的一只野兽,其他的野兽都不敢前来冒犯?
人死得多了,低阶鬼魂也越来越多,但至少还在可控的范围内。
眼下的局面来说,就是一切都开始了,但还都隐藏在表象之下,还没成规模,只是零星和散落,不同于当年西南境内一夕之间福气衰竭带来的景象。
衰落这件事永远都是温水磨人骨,一开始你觉得没什么,可不知不觉的,拉长了时间来看,就会吃惊地想,怎么会衰落了这么多?
周成王召杞东楼公入东都洛邑觐见,顾末衫同样随行。
朝见各国诸侯的明堂大殿里不止他们一方诸侯被传召,还有东境所有诸侯都来了。
还不到一年四次朝觐的时候,显然周成王也开始忧心天下局势了。
周成王面朝南肃容而站,身穿冕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各诸侯分列不同方位,着各国诸侯冕服,戴九旒冕冠,手握各级玉珪而立,行诸侯朝觐之礼,口呼:“天子洪福齐天,万安永长不绝。”
一应朝觐礼毕,周成王便开始聆听各国诸侯述职,讲述各国最近的治理情况,尤其着重让他们讲述各国的兽乱和所造成的伤亡程度如何。
当听到站于东面、手握九寸玉珪的杞东楼公说杞国无兽乱时,其他诸侯都露出了羡慕的神色——他们认为杞国地处王畿地区,受了周朝气运的庇护。
而的确,东都附近诸侯国所受祸乱比其他地区确实要少很多,显然周朝福祚气运远远没有结束。
周成王显然对此比较满意,最后命各诸侯万不可因急迫而被邪巫钻了空子,受了蛊惑,寻找巫师要以德服之,切实供养之,要像对待会打仗的将军一样厚待,并祈福上天,祝佑各国早日脱离祸乱,重归于太平安稳。
朝觐过后,所有诸侯陆陆续续地退出了,杞东楼公被周成王留了下来,两人在明堂中谈了许久。
顾末衫站在殿外等候,最后周成王似乎注意到了他,派宫人传他也进去,他进去后,正好听到周成王在对杞东楼公说:“旦叔有你义子,幸也。”
而杞东楼公垂眸认真答:“不,是东楼之幸。”
两人见他进来,便停止了谈话,周成王转而对顾末衫道:“爱卿,你擅长观天象,可否告知寡人,周朝运势如何?”
顾末衫自然明白该怎么答,这也是事实:“周朝龙起于天,不过才出龙首尔。”
意思就是,周朝寿命不过才刚开始,还长着呢。
周成王听了,眉间松泛下去,欣慰一笑:“多谢爱卿美言定论,寡人心愉之。”
意思就是,你说的是对的,我很高兴。
这之后,顾末衫便随杞东楼公返回了杞国。
这回,杞东楼公没有用虚门,而是乘着诸侯车乘,一路驶回杞国,大概是想见见如今外面的景状如何。
每回他按例朝觐时都是这般,做一个寻常的国君,而不是身具修为的半鬼。
途中,杞东楼公没什么情绪地问他:“巫相,能改变容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