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结束的那一夜,杞东楼公再度而来,顾末衫正在案后整理着这些年的兵报折子,陡见虚门裂开,还愣了一愣。
杞东楼公披玄黑大氅,着黑衣,气度愈发冷峻,过长马尾垂在肩上,十分利落,右手却抱着白尸,一走出来,看见顾末衫,便笑了一笑,道:“顾卿。”
顾末衫回过神来,起身道:“君上,可是有吩咐?”
杞东楼公眉目微愉,先将白尸搁在案上坐下,又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递给他,“孤向成王讨来了你的储君任命文书。”
白尸晃悠着小腿,安静地看着他们俩。
顾末衫顿了顿,伸手接过,文书上盖了周朝印玺,内容不长,他找到重点,有些发怔,“姒夷望?”
杞东楼公颔首:“望者,顾也,顾卿始于东征伐夷,此后又数度在战场上挫东夷之威,望东而为夷惧,是为夷望。”
顾末衫仍是道:“成王为何会答应?”如今已是家天下,由嫡长之子继承王位,不再兴尧舜禹禅让之事,他本以为至少他要改头换面重新来过。
“也不算破例,只是在史书上,”杞东楼公顿了一下,继续道,“得委屈一下顾兄了。”
顾末衫懂了,看来在史书上,他们两人还得称一下父子。
杞东楼公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顾末衫摇摇头道:“无妨,臣本也是无名之人,能得君上厚爱,已是万幸,不敢再奢求更多,君上还请放宽心。”
他出身低微,一开始女子无名,只称姓,后来是巫姑,然后是顾末衫,如今能够冠以上古八大姓氏之一,有了即将载入史册的名字,已经很好了。
顾末衫道:“君上此行只是为此么?”
若只是为了给他送文书,兵营马上拔营回归,倒不值于杞东楼公特地跑一趟。
而且……顾末衫瞥了一眼白尸,连白尸都带来了,又联想到先前杞东楼公命他们将战线拉长的话,不由道:“君上,莫不是……”
话音刚落,就听闻帐外急促的脚步声和奔跑的震动声,还有号角呼哨排兵的声音。
顾末衫心头一凛,单膝跪下,垂首道:“还请君上吩咐!”
杞东楼公道:“孤已派风丹带领风莒军自徐国边境线为始,一鼓作气向西挺进,扫清沿途所有巫咸国盟国。”
他将顾末衫扶起来,继续道:“先前让尔等将战线拉长便是为此做嫁衣,眼下风丹应已到淮河线上,一路畅通无阻,乃是尔等之功。”
顾末衫反应过来,“兵贵神速,风丹可是打了淮夷一个措手不及?”
杞东楼公微笑道:“不错,这还只是开始,我们还有一场战事要打。风莒军机动性极强,在前作为先锋开路最适合不过。然为防冒进,为人切断后路,便需顾卿拔冗此地军队在后接应,一来杞**队可以暂缓一口气,休养生息,二来为风莒军所策应,以绝后顾之忧。”
顾末衫微惊,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君上打算向西进到多少里?”
杞东楼公笑意不变,添了些许畅然意味,语声却郑重而坚决:“进到不能进为止。”
“这是西征啊……”顾末衫喃喃道,“如此大规模兵事,成王会视而不见么?还有沿路各诸侯国……”
“形势迫人,他不得不依,相反,他需要我们这么做。”杞东楼公看向一旁安静注视着他们的白尸,淡淡道,“成王已老,疾病缠身,太子又年幼,他得为太子谋求登位初期的安宁。其他诸侯国那边倒不用担心,因宋国之事,成王已然大怒,严令各诸侯国让道,遑论天灾兽祸四起,他们没功夫来应对我们,当然,我们也不能动他们的利益就是了。”
他转眸向他,笑道:“故而我们沿淮河线行军便可,将东境诸侯国囊括在内,肃清一条自东向西的清朗地带,让太子登基后,不至于一时祸起萧墙,为人所迫。”
顾末衫道:“成王当年便是如此,他不会让自己的儿子也面临这一幕,他需要另一位周公旦。”
“不,情况还是略有不同。”杞东楼公淡笑一会儿,道,“旦父是不得而为之,孤则不过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东境太平了,杞国自然也太平了,倒没什么个中隐情,尽可能为后世所谋求罢了。”
顾末衫心里一咯噔,“君上,这事了后,您可是就要……”退位了?
这一回所谈,不论是语气还是诸多什么,都透露着一副交代后事的迹象,让人不得不多想。
杞东楼公却只是静静看着他,然后道:“不,还早呢。”
事情未平,不论说什么都是太早的。顾末衫听出他的话外之意,当即也点点头,道:“是臣太过急切了。”
杞东楼公摇首,没再说什么,拍拍他的肩膀,道:“去整顿军队吧,不日准备出发。”
“臣遵旨。”顾末衫拱手说完,赶紧向帐外而去,准备点兵调军去了。
走出不知多远,即将转弯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就见杞东楼公掀帘走了出来,眺向营外无边萧索莽原和四野风尘,有路过的军士看到,激动地上前行礼,那人便颔首笑言,说了些什么,将人打发走了。
白尸站在那人身边,仰头看那人,拉了拉对方的袖子,小嘴张了一下,也许叫了声“哥哥”。
顾末衫眼眶微酸,不敢再逗留,急忙转身走了。
一月后,他们正式与风莒军在淮夷留下的小队汇合,修整过后,便立即沿着风莒军行进的路线向东追去,吊在后头。
眼看着风莒军捷报一路传来,而每夜,杞东楼公都会消失不见,有时半夜回来,有时又几日不回。
顾末衫知道他是通过虚门在两军之间来回统筹发令,风丹是个冒进、作天作地不怕死的性子,需要有人约束,而风丹只听杞东楼公的话,旁人是别想劝动他的,犟起来简直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倔牛。
顾末衫曾亲眼目睹那一幕,风丹将风莒军刚并入杞国那两年,因杞东楼公不堪其扰,不肯见他,他便耍起小性子,又委屈又愤怒,带着风莒军就离营出走,还在袍子底下割下一截,说什么割袍断义,结果还没出兵营的门呢,杞东楼公一封信就传来了,风丹看完后先是暴怒,来回冲撞校场内练武用的柱子,后来不甘地大吼一声,就蔫蔫地带着人回营了,此后半个屁都不敢放一下。
那封信被风丹扔到地上,被风吹得在地上打着旋儿地转,顾末衫将它拾起,打开一看,上头只有一个字,言简意赅之至,且毫不留情:“滚。”
这是自他们向西行军起第二年冬月,顾末衫又想起这些往事,外头寒风呼啸凛冽,如鬼魂凄厉嘶吼,他放下沾了墨的狐豪,将写到一半的奏章暂时搁置,四周太安静了,除了风声和外头被吹得翻卷的营灯,和守候在帐外的亲兵粗重的喘息声,明明有这么多声响,可他还是觉得安静,慢慢地出起了神。
杞东楼公已经走了有七日了,一直没回来,也不知前头风莒军碰到了什么难题,也没给他传信,不知是顾不上还是什么。他有点不安和担忧。
白尸没被杞东楼公带走,留在了他这里,也许认为这里更安全,又或者不想让白尸直面血淋淋的战场亦或是什么——那人一直在保护白尸,希望白尸永远都不要变。
当然,把白尸留在国中才是最安全的,可是杞东楼公还是将白尸带出来了,因为白尸离不开杞东楼公。
这些顾末衫都知道,那人从许多细枝末节里透露出来的温柔让人动容,怎样都无法视而不见。除非你已堕为野兽,彻底丧失了人性。
让他不期然想起了许多年没想起的巫谢,那人也曾向他展现过这种温柔,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巫谢不知付出了什么代价而得来的。这是一切的前提。
寒冬腊月,大雪蔽天,这不是一个行军的好时候,但是他们需要更快,就这一段时间,他们已经得知了巫咸国的另一个消息——盐在无灵之地有特殊作用,能够延缓疾病的发生。巫咸国发出新的盐商政策,不再接受银钱购盐,而是以粮换盐,粮比盐贵,度量却不变,大肆收拢粮草之举昭然若揭。
巫咸国两次被杞国打断图谋,已是恼得不行,不止一次派出巫师刺杀杞东楼公,但杞东楼公从来都没和他说过这些,还是白尸偷偷告诉他的,说那人在杞国布下了层层结界,又让鬼仆扮做他在国中掩人耳目,没人能进得了王宫。
眼下他们将它自西向东的渗透线打断,甚至试图将他们赶回西地,巫咸国自然坐不住,且已经开始从别的方面下手了。以粮换盐只是一个起始。这无疑会加剧世道的乱象,他们没有更多时间了。
帐内忽然裂开一道虚门,一股极为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黑衣身影裹挟着血色走了出来。白尸咻的一下飞上前,不管不顾将人抱住,眼泪啪嗒啪嗒就往下掉,不停地小声叫着:“哥哥……哥哥……”
顾末衫也立即站起身,沉声道:“君上,可是情况不妙?”
杞东楼公面色苍白,眉宇凛然,隐有杀伐戾气在滚动,神色却还放松,摇了摇头道:“有些阻碍,倒不是不能解决,只是需要时间,白尸传音说想孤,孤先下来看看他。马上就走。”
刚从战场上下来么……顾末衫心道,白尸这孩子什么时候传的音,他怎么不知道,他沉默地看着扁嘴啜泣的白尸,那孩子一直搂着杞东楼公的脖子,怎么也不肯放,确实这是他们分别最久的时候了,闹着要杞东楼公带他走,杞东楼公温声安慰他,说很快就能解决了,这一次事毕后,他暂时不会那么快走了……之类的。
白尸也许难得闹这么一次,已是鼓起了他许多勇气,这孩子一向是善解人意的,当下也不说什么了,就是哭。杞东楼公蹲在那,将白尸抱入怀中,轻声又叮嘱了几句,抚了抚白尸的小脑袋,便将人抱起来,放到顾末衫面前,对他道:“顾卿,劳你照看一下,孤先走了。”
顾末衫沉默点头,觉得还是有必要说点什么,便开口道:“君上,您放心,后面有臣在呢。若是不行,臣马上带兵赶过去。”
杞东楼公看着他,似乎怔了下,然后笑了,摇摇头,什么也没说,拉开虚门走了。
帐内再度安静下来,顾末衫和白尸大眼瞪小眼,白尸说:“顾将军,哥哥走了。”
顾末衫道:“嗯,我知道。”
白尸又说:“哥哥走了。”
顾末衫道:“嗯,我知道。”
白尸还是说:“哥哥他走了。”
顾末衫停了会,道:“你想说什么?”
白尸抹着眼泪,这才道:“我好担心哥哥……他总是不管自己。”
顾末衫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思索良久,他蹲下身,把手放在白尸脑袋上,这么说了句:“有你在,他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白尸愣了下,终于不哭了。
顾末衫松了口气,哄孩子可真不好哄。
又过了几日,杞东楼公终于回来了,身上没看到血或是伤口,衣服也换了,很干净,看不出异常,回来后,便坐在一边沉思不语,似乎在忖度什么事情。
白尸就自顾自爬他肩膀上去了,半天没下来,幸而鬼魂轻的很,不然他这么个压法,寻常人得被他压麻半边身子。
顾末衫让亲兵送了热水过来,煮了热茶,端给杞东楼公,杞东楼公伸手接过,喝了一口,放在案上。
顾末没打扰他思绪,等到杞东楼公出去营外巡视了遍又回来后,这才道:“君上,这回……”
杞东楼公道:“是青虱盐。”
顾末衫滞住,“青虱盐?”
杞东楼公蹙眉道:“巫咸国收集囤积粮草,是为了酿青虱盐酒,借以控制不听话的诸侯国。”
顾末衫面上浮起怒火,“真是下作手段!”
“它一直是这样。”杞东楼公眼中嘲讽一掠而过,“当年甚至想借此控制谢大人,却也不想想,不过一种酒瘾,连孤都戒得,又能奈谢大人何?”
这事他倒是不曾听说,顾末衫眉头深陷,“巫谢没说过这些。”
“不值一提罢了,于寻常凡人来说,却是难过这一关。”杞东楼公神色恢复平静,“风莒军途径陈国边界时,陈国国君变卦,暗中派人偷袭拦截,风丹给人刺了,差点群龙无首,乱成一团。”
顾末衫道:“人怎么样?”
杞东楼公道:“已救回来了,严冬不易,孤已命他们就地扎营,按兵不动。”
顾末衫道:“那臣是否要与他们汇合?”
杞东楼公道:“嗯,汇合后一起行动,速战速决。”
陈国尚且如此,再后面的国家或部族怕只会更糟糕,他们要尽快了。
此后,顾末衫带领后备军一路急行,于半月后追上了停滞不前的风莒军,见到了神思不振、面色蜡黄的风丹,那人看到杞东楼公就低下了头,似是对自己的大意很是不满。
风丹受的是剑伤,刺在胸腑间,昏迷了足足三日才醒来,故而那段时间杞东楼公一直留在风莒军中。
顾末衫想到什么,问杞东楼公:“君上,陈国国君如何处置的?”
杞东楼公道:“孤押了人到成王面前,成王怒极,剥了他的国君之位,锁在王城中戒瘾,何时戒了,何时出来,陈国则由其长子继承国君之位。”
顾末衫拢起眉梢,不解道:“青虱盐瘾真能够让人听令行事么?”
杞东楼公一顿,眼神微空一瞬,然后淡淡笑道:“不,他只是听从他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