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初冬的时候,杞国所有大军回归,风莒军暂时没回风莒,而是留在了杞国境内,准备渡过了这个冬天再回去。
杞东楼公继续处理起政事,且愈发不眠不休起来,六官大臣频繁被传召,而顾末衫也片刻不得闲,却不是在军营,而是在议事殿,和那些六官大臣磋磨往来,他们皆已知晓了顾末衫被任命为杞国储君,对他十分严厉,希望他能跟杞东楼公一样勤政爱民,将杞国治理得国泰民安。
顾末衫听着,点头,却不语。
之后,杞东楼公开始逐渐放权,在其他人不知道的时候,让他处理各类政事,给出意见,并攥写议章文书,若没问题便层层传达下去,付诸于实践。
顾末衫每日过得充实而疲惫,却倍感兴奋和热血,仿佛上了另一个战场,将他全部的心神都调度了起来。
他在议事殿的偏殿住了下来,而杞东楼公将寝殿挪出了议事殿,另选了一处宫殿住下,和他的白狼、蟒蛇一起,深居于宫苑,除了顾末衫和六官大臣,没人能再见到他。
议事殿下的地宫被杞东楼公封闭了起来,顾末衫进不去,也不知道里面会有些什么。
他只是时常去请教对方时,看到那人仍是坐于长廊中,倚栏而望,偶尔躺在灌木丛边的一座摇椅上,怀里抱着白狼,阖目假寐。
顾末衫知道他肯定没睡着。
但是对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以致让他觉得偶尔那么片刻时间,那人也许是睡着了的——只是他一来那人便立刻醒了。
他曾问杞东楼公还有什么事是想做但还未尽的,杞东楼公听完,长久地凝望着正在和白狼嬉戏打闹的白尸,然后才轻声道:“我想让他平安长大。”
可是他们谁都知道白尸是不可能长大的,白尸开口已是奇迹,若要长大,除非投胎转世再度为人不可。
顾末衫听完也沉默了,“若世间还有不死药……”
杞东楼公摇头:“没有了。”
自那以后,顾末衫也越来越少见到杞东楼公了,他陷入了政事的海洋中,驰骋不休,偶尔去军营中和战时的兄弟们比武喝酒,尤其是和风丹。
候渠娶了媳妇,孩子已经六岁了,时常从家里带来各种或甜或酸的糕点让他们尝,说是媳妇给孩子做多了,吃不完。
五大三粗的汉子们哪里喜欢这种点心,一个劲儿地嘲笑候渠,后者黑着脸把他们揍了一顿,以后就再也没有带过了。
这一日,他照例去了军营,然而才和风丹打完一场,就听到宫中传来消息,说杞东楼公传召。
他心中微沉,急忙撂下一干兄弟,在他们或艳羡或兴奋的目光中,出了军营,直接拉开虚门回了宫。
随着宫人一路往杞东楼公的宫苑行去,经过长廊和泉池,又掠过几幢寂静无人住的宫室。冬日天色愈发暗淡,有寒风吹拂在脸上。
顾末衫的心也越来越沉,不安感也越来越强烈,仿佛要失去些什么。
终于来到尽头,他看到杞东楼公仍是坐在摇椅中,睡颜平和而恬静,手中怀抱着白狼,侧脸的碎发被风吹起,又落下,玄黑丝带的尾穗在摇椅边轻轻曳动,被风攀爬而上。
顾末衫挥退宫人,靠近上前,低声唤他:“……君上。”
很久都没有回应,顾末衫呼吸滞了片刻,一丝声响也发不出来了。
风色吹过,拂起黑发又落下,杞东楼公安详躺于摇椅中,再无声息。
所有鬼面幻术缓缓褪去,一张隐藏了四十年的容颜显露了出来,葳蕤而妖冶,鬓边白发极为刺眼,却确实存在。
顾末衫呼吸停了,眼泪顷刻泉涌而下,视野模糊,再也看不清对方的容颜。
一封白底蓝叶纹的河图洛书被风卷着飘落而下,白狼从杞东楼公怀中跳了下来,有什么东西被带着滚落在地上,滚到了顾末衫的脚边。
他泪流满面,久久未动,直到被风吹干了泪痕,他才弯下腰,将那封信和那颗滚落下来的珠子捡起,信上只有两个笔触轻而潦草的字:“云书。”
顾末衫滞住,他想起西征第三年开春的时候,春官宗伯随着运送粮草的军队一道来了,带着一支祭祀舞队,说是君上已错过了两年的特别献舞,为了体谅君上征伐劳苦,特地将人送来为杞东楼公献舞,顺便慰劳全营将士久泊在外之苦。
那一夜十分热闹,杞东楼公似乎也很高兴,准了全营将士歇兵三天,歌舞夜宴,祝愿这一年征伐顺利,凯旋而归。
许许多多的篝火被升了起来,数万兵士们围坐成一团又一团,作乐嘻笑起哄,好不快活。
而主帐这边的篝火最为盛大而热烈的,春官宗伯带来的祭祀舞师们环绕着篝火,尽情舞动。彩绦云帛翩翩飞舞,时而急旋,时而缓浮,又忽而形成一道舞阵,同时向一处高扬绽开如花。围坐成一圈的士兵们都看得如痴如醉。
杞东楼公也盘膝坐在地上,与兵同乐,火光的影子投射在他脸上,明暗不定,唇角微弯,一手搁于膝上敲着节奏。
顾末衫本以为他是和着舞曲的节奏,后来发现不是,这人胸口每起伏一下,他便停一下,竟是在数着他自己绵长的心跳。
顾末衫心中微沉,不知对方是何意。
“巫姑大人,”那人又这样唤他,轻声劝着,“去唱一首歌吧……”
顾末衫回过神来,一瞬怔忪,半天都没动作,许久,才道:“为何?”
他以前只为巫谢和歌,从未自己主唱过一首,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确定自己唱不唱得出来。
杞东楼公侧头过来,向他笑,对他会唱歌这件事理所当然一般,“我想听。”
顾末衫垂下眼去,白尸飘过来,手里挥舞着一只短萧,兴高采烈地道:“顾将军,我给你奏乐!”
萧是巫礼修习的乐器,巫礼收白尸为徒,如今白尸也会吹箫了……
顾末衫有些惘然地笑笑,也不再拘泥这些了,上前去,在风丹吹口哨的起哄下,以及士兵们期盼的目光下,坐在舞队中央,唱起巫谢的《云书》来。
歌声响起的那一瞬,所有人都安静了,舞队开始随着乐曲的节奏跳起另一支舞来,配合得十分默契。
心绪在歌声中慢慢地平和下来,如夜色下的浪花,一点一点地涌流着,却并不剧烈,反而令人感到舒心的慰藉。
他无意抬眼,发现杞东楼公正在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然而目光落不到实处,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人一般。
他知道那人绝无故意之举,就连他自己,望着四周环绕着他们的士兵们,望着远处一丛又一丛的篝火,以及天边月色和更远处深沉的夜幕,他似乎也不在了此处,而是回到了过往的岁月中一般。
眼中泛起泪意,他多希望这一刻是巫谢在唱歌,不止是其他灵山九巫,他也是那么的喜欢巫谢的歌声的啊……
他想他的主上了。
而且不止是他,那个正在望着他的人,忽然偏过头去,火光映出了那人脸上湿润的泪光。
歌声息止,那人倏地站起身,离开了。
他最终还是没能看到杞东楼公跳舞。
顾末衫从回忆中抽离,他再去看手里那颗珠子,海蓝色的珠子,触感沁凉,然而有一半烧焦了,裂痕遍布。
他将洛书和珠子妥善收好,开始寻找白尸的踪迹,白狼和蟒蛇都在,白尸那小孩怎么都不会离开杞东楼公身边的,此刻竟然不在么?
他在附近转了一圈都没看到,直到他将杞东楼公安顿回寝殿中后,回了议事殿,这才发现了白尸——那孩子就坐在大殿中央的金镶蟠龙壁上,抱着小腿,一声不吭地哭泣。
顾末衫心里又开始发紧,直觉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可实在无处得知,杞东楼公若是真想要隐瞒一件事,那他是没办法知道的。
此后,杞东楼公一直未醒,躺在床榻上,无声无息,就像真正死去一般。
白尸日日夜夜待在议事殿中,就是不肯去看那人一眼,而且这孩子再没开口说过话,顾末衫想问他些什么,都得不到回答。
白尸开口说话是由于杞东楼公的鬼境,难道杞东楼公眼下这个状况,施在白尸身上的术法也消失了么?
顾末衫无暇他顾,只因六官大臣开始催他登基,他又坚持了一段日子,想让那人亲眼看到他登基,可那人再没醒过来,最后没法,只好草草登基了事。
那一日,他提不起任何心情,觉得自己期待的东西也不过如此,倘若杞东楼公还在,也许他会真心高兴,可是他不愿再一次以另一人的消失为代价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有些人更重要。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倘若他能再见到巫谢,他真想对对方说一句,尊上,您受苦了。
时间飞快流逝,从杞东楼公逝世之后的每一年冬月,雪都下得格外大而厚,他也陆陆续续收到许多消息,都是杞东楼公散布在神州大陆各处的鬼仆传回来的,说的都是哪个地方的山川崩塌了,哪条河流又枯竭了,哪个方国遭遇了大旱,遭遇了暴雨洪水,遭遇了雪灾、饥荒等等,不外如是。
风雨飘摇、神州将倾之际,世间无灵之地频发,灾涂遍野,妖兽开始形成一队又一队有预谋的袭击,抢占人的生存领地。鬼魂也在到处游荡,吸取生机,因生时弱小,死后开始报复人间,报仇雪恨。
无灵之地各种匪夷所思的疾病冒了出来,有些传染性极强,几乎没多久,一整片地方的人都会死掉。
盐开始变得极为宝贵,人生存需要它,延缓救治疾病也需要它,然而巫咸国以粮购盐的政策仍在推行实施,平时一斗盐才一枚铜币,一斗粮需三枚铜币,只许以粮换盐后,一斗盐要三斗粮换,粮尽买粮,十币才得一斗粮,几乎把西南境内许多无灵之地的百姓给生生逼得无路可退,给逼死了。
而且巫咸国还在向东延伸,他登基后的第十二年夏天,在得到巫咸国欲派军东侵的消息之后,他终于决定不再坐以待毙,雷霆出击,派出大军沿着十二年前杞东楼公肃清的道路抢先霸占了汝水一带,并迅速将战线铺开,沿着汝水的流向,自北向南环拱于东境,形成一道严实无缝的防卫圈。
与此同时,东境各诸侯国派兵支援他,甚至还有许多不明修士的小队也加入了他们,向巫咸国宣战。
那时他还不知道那些不明修士的小队会愈来愈壮大,最终演变了神州大□□大势力之一——天载城。
巫咸国顿时偃旗息鼓,按兵不动了,却开始向北或向南延伸,企图先扩大版图,再继续东侵。两方以汝水为界,遥遥对峙。
第十三年冬天,顾末衫朝觐周朝归来,甫一回到雍丘城,便收到了鬼仆送来的一封信,落款是仪狄,说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叫酒国的方国,希望他能顾念以往同僚之情,寻已退位的杞东楼公去救他,说他知道杞东楼公没死。
顾末衫将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蹙眉沉思不语。
等他回到王宫议事殿中,心头忽猛地一跳,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他一把推开殿门,冲进殿中。
不知何时立在议事桌案后的身影听得动静,抬眸向他望来,仍是黑衣崔嵬,威仪不减当年,却内敛沉静了许多,看着他时,顾末衫眼眶一热,就落下泪来,话还未说就先拜倒了下去,恳切呼唤道:“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