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乐凝视着他，轻声道“我在位时一直在等待一个结果……那个结果没有到来，于是我知道，我的命线被人改过了。”
“也许我原本的命运的确惨不忍睹，以致惹您垂怜……”姒乐继续道，“旦父期待我做明君，您也放出仪狄辅佐我，料到我不会轻易放手，又将一副巫相留在伯苏部落，只要我接受，‘谢大人’会一直在我身边。”
阿崎声颔首，承认了“不错。”
“可我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想法，”姒乐微微笑道，“我想带您回我的国，这个国可以给您绝对的自由，不论您想要做什么，练兵亦或是什么，我都不会约束您，不会阻碍您，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让您去各处唱歌……它会很强大，也有足够军力防御外敌，不需要您时刻为它祈福，但它会真正地尊重礼乐之事，能够让您畅怀歌唱，得到众人欣赏。”
阿崎声眼神逐渐转深，看着他的眼神让姒乐有些心惊胆颤，但他稳住了。
他继续道“至于句芒，这是我走向您的路，您给了我一条走向您的路，可我也自始至终想要走向您，我想要去爱您爱过的一切，包括苍生。倘若他们一定有什么值得您爱的，那一定是他们的爱让您动容，不曾想我自己也陷了进去，以致那时我觉得他们是如此可亲，不停地想要去为他们做点什么。可我希望您知道，我做很多事的出发点都是您，您给了我很多，也教会了我许多，甚至后来我遇到的一些对我意义重要的人，也都是因为您给我的路而让我们相遇。这些一切，我将受益终身，也形成了现在的我。”
“那我很荣幸。”阿崎声语声不变，“然而你做或不做，最终选择走上这条路的还是你自己。”
姒乐陡然沉默下去，阿崎声抚了抚他眼下淡青，那里是青虱盐瘾留下的症状。
姒乐静了许久，缓缓道“可是，阿崎大人，您呢？若我不爱您了，您会怎样？”
阿崎声唇角微扬，是发自内心的愉悦，“倘若你藉由我，引发思境增益，通大智慧，我不胜荣幸。”
姒乐瞳孔颤了一下，他盯着阿崎声，仿佛再次回到了当年旦父和他所说的话。旦父曾也问过谢大人类似的问题，而那时谢大人也是这般回答的。
他心中千般滋味，尽皆涌了上来，从别人口中传达远没有亲耳听到更令人动容。
这是一位真正的神，哪怕奉献到把自己栽进去了也甘之如饴。
他张唇，问出那个一直盘桓心中亘久的问题“阿崎大人，您……究竟是谁？”
被复活的……是谁？
“我本名为‘声’，是一只由天地孕生的小乐灵，是世世代代、自洪荒起始第一声音乐响起时，便诞生的天生乐神，与天地同寿，只要音乐还存在，便永不会消亡。”
阿崎声身上白衣绣着非常古老的银丝繁纹，他抬眸，眺向万千神州山河，“……至得夏朝初期时第一次陨落，商朝中期时被人以童尸引渡复生，担任灵山十巫之主——巫谢。商朝末年时，为成全各方所愿，以半神之身为咒，释出‘声之神魂’，散落神州大陆山河各处。三百年后，为昔日约定再度返归人世。”
姒乐心一点点沉下去，原来如此。
他凝视着阿崎声的侧脸，这是他的神明，一位与生俱来的神明，不需要飞升，更不需要天梯的……毋庸置疑的一位神。
可是……姒乐道“您如今的神魂并不完整。”
缺了足有一半之多。
阿崎声并不很在意，“时间未到，我提前醒来，这是应受的。”
这世间没有什么苦难是应该受的，姒乐蹙眉不语，尤其是失魂之苦，如钝刀子磨人，这刀还磨在阿崎声身上。
阿崎声回眸看他，目光平和而淡然，“不必感伤，我只是在完成我的职责。”
姒乐垂着眼，一语不发。
“距三百年还有一月时，我被人在镜湖之下唤醒，因事发突然，魂魄尚可，却几无肉身，遂化名为云，去找巫朌。他已是天载城城主斑之青，他说约定时间还未到，我便加入天载城，在城主府中修养。蜀国之事发生后，我随天载城中人一同回到这处，在镜湖中看到了你。”阿崎声抚着他的头发，在穴位处轻柔地按着，“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被何人唤醒？”姒乐抬起头，蹙眉问道，难怪当时云的手臂是那般模样。
阿崎声道“是你居于此处的那位故人的转世。”
姒乐一顿，道“夏烨？”
能够进入镜湖之下，又是他故人转世的，只有能够驭冰的夏烨了。祝冬羽曾说夏烨常在镜湖中修炼，应是无意中发现了阿崎声留下的聚魂池——夏烨没有对祝冬羽说实话。
“他应是想起不少，似乎在寻找自己的身世，”阿崎声颔首道，“他翻看了杜宇和鳖灵所说的残页，知道那里是古‘繁’族的遗迹。我醒来后，不愿此族再受世人打扰，遂将繁字改为‘崎’字。”
难怪后来那些人下镜湖底下查探，才会以为是古‘崎’族，那时他还以为是巧合，姒乐想通这一点，道“古‘繁’族？”
阿崎声话语一转，提起了一个人“可还记得白子繁？”
姒乐道“嗯。他们说他很像您。”
“白子繁和秉夏是同一类人。”阿崎声说，“都是被他们选中，欲用来引渡复生我的人。白子繁是原本的巫谢。”
姒乐沉默下去，然后道“那个八岁的男童么？”
“嗯，他是那个男童的转世。”阿崎声道，“我找到他后，为他取名为白子繁，因他有乐曲天赋，便将他收在身边培养。”
“那为何还会有秉夏？”姒乐意识到时间问题，秉夏和白子繁年龄差不了多少，而阿崎声早已凭借巫谢复生归来，那为何还会出现秉夏？
“他们认为我不够听话，又无法舍弃我的术法和修为，便想着灭巫谢，保魂魄，重新引渡我转世。这一回却不想保留我的记忆，欲让秉夏全然控制我的神魂，听令于他们行事。”阿崎声唇边笑容讽刺，莫可言说诸多意味。
姒乐眉宇阴翳一瞬，又尽数敛去，“既是如此，他们当年……又为何要杀您？”
阿崎声许久未语，似在思考怎么说，最后他道“这是我的职责。”
什么职责需要一位天生神明去死？阴翳蔓拢心头，将心脉缺失处填塞得几乎充溢，姒乐却笑了笑，道“阿崎大人，‘他们’是指天宫中所有人么？”
“我并不在意这次死亡，你也不用过多介怀。”阿崎声看着他，抚了抚他唇边血痣，却道，“句芒，我们是一样的。”
姒乐笑容陡然散去，嘴唇发白，轻声说“我知道。”
阿崎声手落在他后颈上，沿着嶙峋脊骨线条，一寸一寸往下捏去，最后停在腰间，摩挲不去，话语意味难辨，“不用把我想得太好，我如今是称不上一位神的。”
姒乐看着他，两人对视许久，都没说话。
阿崎声忽然吻了吻他的眼睛，姒乐下意识闭上眼，等他睁开眼，便见到阿崎声正在注视着他的眼睛，说“你眼中，野性里藏了一片森林，葳蕤迤逦如画，甚美，吾爱之。”
姒乐沉默地看着阿崎声，然后偏头去吻他侧下颔，与耳饰争了一下荣宠。
阿崎声微微笑起来，睫羽微合。姒乐凝视着他的眼眸，如银河流淌般的，却泛着种失明般的灰淡。
姒乐彻底怔住，伸手去抚阿崎声的眼眸，低声道“您的眼睛，也很美。”
当时云解下围面的轻纱，向他显露真容时，他第一眼便注意到他的眼睛。他一直以来都很喜欢谢大人的眼睛，甚至还幻想过为他描妆，他描花面还是可以的。
“是么，”阿崎声唇边浮起奇异笑意，“云他，可曾一直不喜来着。”
云不就是您么……姒乐没说话，只道“我很喜欢。”
他要好好夸赞他的神明，就像当初许多人认可他的容貌一般。
阿崎声看了他一会儿，道“可还记得当时你见到云时，云在做什么？”
姒乐微怔，忆及当时场景，有些不知怎么说。
阿崎声饶有兴味地盯着他，“他当时挖的坑便是通往古‘繁’族的废墟，也是镜湖底下聚魂池的所在，而你就在边上坐着，没有半点下去的意图。”
姒乐愣了一下，继而也盯住阿崎声，“我当时想着，既是您挖出来的，您去追巫真了，我便该替您守着。”
阿崎声摩挲着他的侧颈，“想去看看么？”
姒乐看着他，淡淡笑了笑，道“好。”
气氛静谧下去，阿崎声伸手将他圈在怀里，姒乐也缓缓拥紧他，他们立于这片巨大的镜面上，倒映着相拥吻。
天边雪鸟飞过，没留下一点痕迹。整片世界都为他们屏息无声。
他们去往镜湖底下，四周全是冰雕坐落的废墟，将残垣遗迹尽数封冻，而没有朽烂，远处有座座完好无损的祭塔和小楼。
他们穿过凌乱的冰冻废墟，来到尽头的一面冰墙前。
阿崎声抬手按在冰墙上，灵力涌入蔓延开来，没多久，冰墙上就多了一道虚门。
两人踏入虚门，进入冰墙后的冰室中。这间冰室还保存着旧日生活的陈设，外间很宽敞，放着屏风和长案，上了台阶进入内室，四周垂了雪白轻纱的帐幔，绣着银丝古老花纹，影影绰绰，像一抹烟云。
床榻上铺了雪白的软裘被褥，阿崎声牵着他在床边坐下，将他推倒在床上，一腿盘膝坐于他身边，一手撑于床沿，侧身来凝视着他。姒乐撑起身体，也静静地看着他。
那人慢慢撷取他一缕长发绕指尖，丰润唇瓣映上一吻，深邃眉骨下，睫羽幽邃而迷朦，像月夜下婆娑的烟海。
姒乐眼神变得极深极黑，他微抿起唇，却没说话。
阿崎声撩起眼眸看他，俯下身来，将他压下，乌檀墨发从肩背上垂披下来，如山川挂瀑，笼成了一圈小小的地界。
他们在这片地界里接吻。
辗转厮磨，逐渐陷入一种诡谲**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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