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神宫中住了几日,这一日,姒乐忽然收到了汉柳的来信,说桃源部落和氐羌部落联合筹备了一场盛宴,让他们赶紧回来赴宴。
姒乐收到信后,看着信上熟悉的话语,慢慢笑了,看了好几遍都没放下。
阿崎声从身后伏在他肩头,整个人仍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懒态,指尖卷起他一缕黑发,缠绕至尾端,又缓缓松开,他的白发和姒乐的黑发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像一幅上好的泼墨山水画。
姒乐总是被他的本相蛊惑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总觉得阿崎声在无时不刻散发魅力诱惑他。
他按捺住心思,倚在他的怀抱中,将信妥善收好,这还是三百年来他第一次收到汉柳的信。
而他在西域那么多年,伯霖不可能没注意到他,那封提醒他兽潮的信分明就是假借传给虞去安的名义传给他的。
他堕为神堕鬼后,屠了牛斗之墟,出来时被雷神追杀,懒得逃脱,硬生生受了一劈,跌入泥地中……雷神走后,他定定地望着天,一动不动。
“小乐叔叔,你怎么把自己活成这样了啊……”忽然,小崽子笑眯眯的脸庞探入眼帘,语气担忧而又俏皮。
他任由自己躺在泥泞中,无动于衷地审视着对方。
小崽子要和他交换身份,让他以虞去安的身份活下去,他拒绝了。小崽子还说想做杞国第四代国君,让他赐他名号,他审视了对方许久,赐了“谋娶”二字,是为杞谋娶公。
但他后来还是化名为虞青铃在西域隐居下来——小崽子应该也知道他的踪迹和身份,并扮作他去将夏烨送给了祝冬羽。
只是他不知伯霖在这场局中又纵容了多少——他们再次不谋而合。
姒乐转过身,埋进身后那人怀中,那人顺势向后倒去,他便趴在了那人身上,脸枕着他温热的胸膛,倾听着鼓动的心跳声。
小乐灵的心。
姒乐有些喜欢,忍不住贴近了细细聆听,就像听到了从神州大陆深处传来的心跳声,遥远而古老,是亘久悠久岁月前的第一缕声音。
阿崎声将他揽在怀里,指尖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揉按,两人的心跳声合在一起,共同奏出了一曲《爱乐》之音。
“谢大人……”姒乐在喃喃地唤他,搂住他的脖子,以一种虔诚至极而依赖的力道倚着他——不知是在唤他巫谢,还是在向他道谢。
阿崎声竟被奇异地取悦了,眼下倒是不在意巫谢不是全然的他来,有一种微妙的融合感。
他抬起姒乐的脸庞,那人目中微空,映出的全然是他,十足的迷恋。
他细细端详着这张完美的容颜——凝聚了世间所有浓墨重彩,美得纯真又野性,像初生幼兽湿润稚嫩眼眸中映出的一片森林,未经人踏足而采撷,不仅散发着狂野而神秘的生机,而且残留一丝原始的野性,唇边两粒红痣——冶丽。美得叫人惧,纯得诱人喜。
然而他知道这人发起疯来是何种模样,尤其是不再做他信徒之后,那股子疯劲也挺讨人喜欢,若不是一味伤害自己的话。
姒乐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然后笑起来,“阿崎大人,我们去赴约吧,我想去找他们喝酒。”
阿崎声勾了勾唇,微微挑眉,将人按在床头,就欺身吻了过去。
姒乐认认真真地让他吻,认认真真地回应他,那股子神态与专注让人爱不释手。
“柳银最后想对你说,却没得及说出口的话,我还记得。”阿崎声与他额头相倚,身上散发的清冷而蛊惑的香味愈来愈摄人心魂,姒乐有些迷醉,却冷不防听到这一句,怔了一下,“什么?”
两人目光对视着,阿崎声将未尽的话语吐出“我想做你的信徒。”
姒乐瞳孔微缩,他直觉这是阿崎声第一次说想。
而一位与生俱来的神明在何种情况下,会愿意做另一位神明的信徒?他有些不能思考。
他知道阿崎声什么都学,是否……阿崎声认可自己对他的爱已然认可到他也想要这样对他不成?
他们之间的关系再次形成了倒转,却仍然是信徒与神明。
阿崎声没再说话,缓缓俯首,在他肩颈上咬下一口。
姒乐有些茫然地抱着他,自己该怎么回应?
可他最后只能说出“我爱您,谢大人。”
阿崎声低低笑了起来,喟叹道“我知道。”
他们再次滚在一起,难舍难分。
……
他们到达氐羌部落的那一日,正值晴空万里,白云灿烂,舒爽的大漠秋风一直吹拂在面颊上,让人心畅淋漓。
桃源部落和氐羌部落已经在如火如荼地准备了,各种醴浆美酒备了上来,彩绸四处高挂,地上铺了大片大片的羊毛丝织地毯。
氐羌部落有一片清澈如镜的湖泊,剔透如天上龙睛,所有人就围坐在湖泊边,一边赏着夜色,一边酌饮着美酒,四处笑闹攀谈,好不快活。
苍青的天幕分外辽远,银河繁星高挂,夜晚的风色刮过来,与篝火的盛焰热舞不去,互相怂恿摇曳。
汉柳和巫抵坐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不知在较什么劲,双手都快舞出了花,姒乐瞧了老半晌,才意识到他们是在比手臂舞。
对此,他“……”
这样的美好而热烈的夜晚,难道不该来一支**的舞蹈吗?
巫罗坐在台上也喝着酒,和一些氐羌部落的年轻族人有说有笑,似乎又恢复了当年那个总是唇角噙笑的洒脱青年。
姒乐逛了一圈,没寻到阿崎声的踪迹,伯霖也是。只看到了有虞谣,在和桃源部落的族人安排什么事情。
后来,他终于在湖泊的另一端找到了两人的踪迹,那两人坐在一起,已然就着月色对酌了起来。
神鬼,鬼神,是如此的融洽合一。
阿崎声穿着一身金朱色的上衣下袍,光裸的长臂上戴了金钏,黑发间点缀着绿松石和月光石,无暇侧颜弧线峻拔优美,耳垂各镶红绿珠,身体陷在一半明一半暗的光影间,简直像从夜色里生出的妖精。
伯霖……或许说姚霖,则是穿着一身黑衣,衣襟绣着大片的西域花纹,下摆逶迤在身体侧畔,如一片最深沉的夜色,黑发拢起缀银月,瞳眸点血,颇为不羁,整个人呈现一种浓墨染清枝的美感。
两人时不时碰杯饮酒,望着在月色下泛着泠泠波光的湖泊,一边说着些什么。
姒乐静静看了会儿,就转身离开。
他回到丛丛篝火中,一边大步走着,一边弯腰抓了一坛酒,穿梭在欢声笑语中,朝巫罗走去。
巫罗看到了他,站起身来,姒乐笑了笑,向他示意了一个空旷点的地方,巫罗点头,两人便一起离开喧嚣处,在摇曳的草原上随意坐了下来。
月光洒在他们肩上,身上,姒乐将酒坛递给巫罗,抬头眺望无垠夜穹。
巫罗一字不发地饮酒,并不主动说些什么。到底是不一样了。
姒乐头枕在脑后,躺倒了下去,沐浴着旷远月色,亦是静而不言。
“啪嗒”一声轻响,什么东西落在了他身边,姒乐转眸看去,一枚雪白温润的昆仑玉。
“你的昆仑玉,借用多年,还给你了。”巫罗笑道。
姒乐沉默片刻,收了起来。
又是两厢无话,然后巫罗说“我是没办法成神了,以后就是你们的天地了。”
姒乐道“汉柳要回昆仑山么?”
巫罗摇头,“他什么也没说。”
姒乐道“他还能回到西王母身上么?”
巫罗道“这要看他自己能不能放下了。”
“若他回去了,你怎么办?”姒乐道。
“还能怎么办,跟着他呗,”巫罗笑着道,“反正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姒乐缓缓道“为什么?”
他的话语模糊而含义颇多,巫罗却明白他在问什么,坦然道“因为他是神,那些年,我碰到的真正是神的人。神不能离世人太近,我便只追着神去,但如今看来,也比你们强不了多少。”
姒乐一时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汉柳太骄傲,唯有在巫咸国栽了跟头,看上去什么都不懂,其实什么都懂,只是表达的方式和他们不太一样,关注的重点也和他们不太一样,心结也太重。
“他能记我和伯霖这么多年……”姒乐道,“他不会丢掉你的。”
“诶,我知道。”巫罗又喝了一口酒,唇边淌下一些,用紫金袖口抹去了,“就像我当年非要拉着他留下来比舞,他虽然纠结,却还是答应了,说来说去,他也是一位神。”
姒乐道“猎艳堡……不仅仅是他自己……”
他蹙着眉,有些艰难道,“还有我,更有伯霖,我们三人,一个比一个……”
他说不下去,这也是他一直放不下的心结,多年来如鲠在喉,恨不得将当年缩在小屋里的自己狠狠拉起来,他们那么近,可却……
而且伯霖还是为了他从伯苏部落回来的,伯霖想让汉柳带自己走,却没想到汉柳那时也已是强弩之末,也许和西王母融合出了错,又或者伤一直反反复复都没好,还濒临堕落的边缘……却不得不再次回到猎艳堡,却终究是晚了……
那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能给巫罗传信就不错了,所有人都奄奄一息,他们不能一味地将罪责怪在某一个人的身上。
“你给我不死药也是没用的,那时白尸已经偷偷给我吃了残缺的不死药。只是我不知道。”姒乐对巫罗说。
巫罗没说话,眉目微敛,有些沉郁。
“我也有错,我不该一直强留着他,他玩了两年,本来是想走的,可我和伯霖那时却离不开他。”
“伯霖一直有心事,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我不清楚是什么……”姒乐皱着眉头,“有时候我半夜醒来,发现伯霖根本没睡……”
“汉柳也知道,所以他总是缠着伯霖出去玩,还使劲闹伯霖,把他搞得筋疲力尽也许就能睡着了……”
“说来说去还是我,倘若我没遇见伯霖,第一次九嶷山祭舜大典后,他本就可以回伯苏部落,然而他为了我加入学宫,一直陪着我,伯霖明明会唱歌,他完全可以加入乐支……”
“当时他们都是神,只有我,也许真的是我拖住了他们,而现在他们因为我变成这样……”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姒乐抿紧唇,忍住了,“我不止一次在想,我固然给了他们希望,可是是否希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是否所有人都能活得更轻松些?”
巫罗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别这样想,他们会难过的。”
“你放屁!”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咆哮,姒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一把按在了草地上,一拳就砸了下来,却掠过他的脸,砸在了地上。
姒乐怔怔地望着头顶汉柳暴怒而烦躁的脸庞,那人在不耐烦地说着“姒乐,你说这话还当不当我是朋友了?!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你从一开始就不出现就好了?你不出现你去哪?你被部落送进来,你可怜兮兮半小不大的,你还去能去哪?你都那样了为什么还要去管别人怎么样啊?!”
姒乐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泪却流下来了。
“你不知道我就是乐意?啊,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你是个有种的,你比许多人来得痛快,你不遮遮掩掩,我看得舒服,乐意跟你交朋友!你不知道舞□□些假惺惺的正儿八经的人看着让人多难受,一点也不痛快,伯霖也是,可我瞧着他总觉得他一开始也是痛快的,也不知受了什么摧残就变成那模样了,我跟你保证,伯霖要是长在我昆仑山,那绝对是我第二个汉柳!说不定还要跟我抢英招马!”
汉柳越说越得意,仿佛真看到了那场景,有些不无爽快地道。
然而他一抬头,就见到了面无表情站在不远处的姚霖。
心里一咯噔,汉柳赶紧从姒乐身上下来,姒乐也坐起身,两人同时看着姚霖,都有些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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