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镇离得远了,那些嘈杂的人声也渐渐淡了,他们又处在相互无话的气氛里,无趣而安静。
再次路过茶铺,符岑决定进去歇脚。时间已过正午,两人都有些饿。
店小二给他们找了个边角位置,手脚麻利地倒好茶水。
符岑按着店里招牌随便点了两个清淡小菜,便坐着慢慢喝茶。
茶是劣茶,喝着一股土腥气。
但符岑并不介意,只管一口口啜着,权当消磨时间。
这会儿客人不少。
看身上行装,有些是赶集的村民,而有些则是过路的江湖人士,三三俩俩聚作一堆,吵嚷笑闹。
其中最惹眼的,是坐在符岑左侧的一桌人,举止粗犷,衣衫不整,明显是喝过了头。
这帮人互相扯着嗓子乱说些浑话,兴致高昂之处,嗓门儿盖过店内所有声音,所讲内容清晰可闻。
“名门正派……名门正派没有意思!老子宁愿在衍武帮喝酒吃肉,也不想去那北霄派做个规规矩矩的小秀才……”
“只怕你想去,人家也未必看得上咯!”
店里爆发一阵哄笑。
“北霄派哪儿是我们此等人能进去的……不论武林这些数一数二的门派,就说现在新出的几个,万铁堂,一指红,也风头渐盛……”
接下来的话,便都是细数各家门派长短了。
符岑喝完一杯茶,又给自己续了一杯。
他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店内每一样物件,从帐台到酒缸,再到客人胡乱堆放在地上的武器行囊,最后落在纪烬昭身上。
这孩子端端正正坐在凳子上,由于身高不足,双脚都悬空着。
破旧得磨掉了后跟底的草鞋,松垮垮挂在脚上,露出一排青肿脚趾。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您二位的菜,久等……”
小二高声吆喝着,饭菜上桌,打断了符岑的思绪。
师兄弟二人拿起筷子,开始默不作声地扒饭。
周遭闹哄哄的声响,于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直到一个尖细高昂的男声,刺破了这片屏障。
“现在说的几个门派帮会,又怎比得过当初洛阳城的纪家?”
符岑手上动作一顿,继续把青菜夹到碗里。
“纪家虽说无门无派,但江湖上谁敢小瞧半分?论侠义,论财力,纪涧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何况又使得一手好剑,连北霄派的掌门也称赞有加……可惜铸下错事!”
另一个粗嗓子的声音加了进来,含混不清,醉意十足。
“什么错事,分明是贪念作怪,才偷了夏川阁的秘传心法,还杀死了老阁主!”
“结果走火入魔,连自家妻子都不识得,发疯杀了全家,只好以死谢罪!所谓侠义之辈,也不过如此,终究得了报应。”
“知人知面不知心,也就是他偷心法这事儿败露了,谁知道还有没有做过其它勾当?反正死无对证……”
“听说他家儿子倒是没死,逃了出去,也不知现在如何……”
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符岑看了一眼纪烬昭。
后者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脸上血色尽无。
捏着筷子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泛出了青白。
也许他应该说点儿什么。
——虽然不明内情,也能讲些宽慰的话。
但符岑张了张嘴,无法发出半点儿音声。
他的心里空荡荡的,挤不出任何真情实感的言语。
饭毕,符岑叫来小二,结了饭钱。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茶铺,重新回到大路上。
向来沉默的气氛里,掺杂了些难堪、愤怒、悲哀以及其它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符岑觉着喉咙不太舒服。
仿佛有一团轻飘飘的雾气从气管往上蔓延,堵在咽喉里,出不去,下不来……若要仔细追究,又什么都感受不到。
莫名有点烦躁。
行至山脚。
符岑停下来,蹲下身子,背对着纪烬昭。
他没吭声,但纪烬昭很快理解了这一动作,顺从地趴到师兄背上,双臂环住了他的脖子。
符岑直起身来,背着纪烬昭上山。
太阳还很烈,明晃晃灿烂的光线铺满天地,灼烤着符岑的皮肤。
热气好似天罗地网,细细密密地渗透进毛孔,筋脉,直入肺腑,叫人无处遁形。没有风,一切都是静默的,窒息的。
在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中,他听见耳边有极其细微的抽泣声。
“父亲生性正直,从小教导我要心怀坦荡,做个光明磊落之人。”
纪烬昭低声说道,稍显单薄的声线里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
“他生前最见不得我做错事,哪怕撒个小谎,馋嘴偷吃一口云片糕,也要罚我站上半天。”
“有时我撑不住,父亲就陪我一起受罚。他说,无论世人如何,自己要活得无愧于心。”
“他最看重侠义之道,又怎么会偷窃别人的东西呢?”
有温热的液体落在了后颈处,肩膀附近一片湿腻。
符岑向上托了托纪烬昭的身体,抬头望向前方。
青山涯上郁郁葱葱,野草树丛覆盖了大半山体。
再往前,可以瞧见半山腰的古旧宅院,藏在深浅不一的绿意里。
“偷心法的人不是父亲,那天晚上杀人的也不是父亲,就算天下人都这么说,不是就不是。”
纪烬昭用力抱紧了符岑,声音低哑,吐字清晰。
“那不过是个与父亲容貌相似的坏人罢了。”
这句话听着可怜可笑,却透出某种诡谲执拗的情绪。
寒意不知由来,流遍了符岑的身体。
此时他还不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一个设好的局。
恶意与阴谋如同巨兽,蛰伏在黑暗里伺机而动,随时可以将猎物撕个粉碎。
而他自己,已经站在了故事的开端。
一无所知,步步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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