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爸爸,会怎么做?
阿曼妲如此自问。
她的父亲查理斯·伦道夫是个热心肠的好人,若他置身于此,一定不会像那些护工一样只顾自己逃命。
而他的确就是因为热心肠而送了自己的命——查理斯·伦道夫曾帮其他工人挽救机械操作失误,哪怕那和他无关,他还是第一个冲上去了。
然后他就这样死在阿曼妲面前,他救下的那工人也不曾管过恩人的女儿,因为那工人也被开除了,自顾不暇。
那如果是海勒叔叔呢?
混乱、灾难、囹圄和抉择之中,阿曼妲忽得想起了卡尔·海勒。
她记得前段时间和海勒叔叔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不只是关于她人生的祝福。
——“海勒叔叔,您在看我,还是在看什么呢?”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与你父亲同样的坚韧,阿曼妲。”
阿曼妲看了看四周,火海之中,这是海勒叔叔的福利院。
——“我们以前生活清苦,别人看不起我们。”
——“看不起……?”
阿曼妲想起卡尔曾复杂地望着她父亲的墓碑叹道:
“人的品德是否值得被尊重,与他的出身和薪资从来无关,而是他坚韧的、从一而终的灵魂。哪怕再平凡也是如此。”
啊……海勒叔叔。
阿曼妲意义不明地在心底轻语道。
她又想起卡尔为她爸爸铭刻的碑文了:
每一种人生皆有终点,每一次相遇皆有意义。
愿他坚韧的灵魂不灭,愿他毕生的挚爱璀璨耀眼。
如果是她的海勒叔叔在这里,哪怕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哪怕他也只有十一岁……
阿曼妲弯腰捡起一根断裂的水管,有点烫手,她一瞬间也不知道有什么用,但她还是捡了,又想到也许能把那些木栅栏和挡路的东西挑开,清条路出来。
“阿曼妲……!快过来,你在干什么?!”
终于有人跑到安全距离后,注意到了孤身的少女——瘦弱的女孩竟拿一根断水管跑向火海。
阿曼妲听到了,好像是她的生活老师在叫她别过去,她记得自己刚来沃尔登福利院那天,海勒叔叔和这位老师聊过五分钟,之后她就一直受到对方照顾。
阿曼妲很感谢她,但她决定不再听话了。
她右手和牙齿并用把披着的睡衣撕成布条,路过小池塘时一股脑打湿布条,然后又朝老人宿舍快跑而去。
她费力地用水管挪开宿舍门前燃烧的障碍物,俯身灵敏地蹿了进去,在楼梯上一众老人或惊讶或庆幸的目光中,阿曼妲用力把手中被水浸湿的布团扔过去,自己被烟尘呛得咳嗽,却又大喊道:
“快!咳咳……把这些分一分蒙在脸上,我、咳咳!我带你们出去!”
“不够用就蒙上自己的衣服,请快一点!”
老人们尽量快速地按阿曼妲说的做,但这时一名老妇人突然捂嘴惊喊道:“孩子,快躲开!!”
阿曼妲一怔,她听到头顶传来诡异的“咯吱”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
她抬头,时间仿佛放慢无数倍,老人们的惊呼和一切声音又消失了——只有整扇窗户和玻璃坠落的破风声。
啊,爸爸妈妈……
我也要去和你们团聚了。
“孩子,快——!”
“天啊!谁来救救她!”
生命的最后,阿曼妲又想起了卡尔·海勒。
海勒叔叔……
我有成为像你那样的人吗?
砰!
燃烧的坠物坠地,碎片四溅,滚滚烟尘之中,瘦小的少女却依旧呆愣伫立。
那窗框和玻璃分明直直朝她头顶坠落,可阿曼妲却毫发无伤——她的周身莫名萦绕着淡淡蔚蓝光晕,火舌扩散,却连她的衣角都吞噬不了。
刚才那些捂脸不忍直视惨剧的老人们,此刻都呆怔了。
他们错愕地目睹被坠物生生击中的孩子,不仅毫发无损,而且……
她立于烈焰之上。
阿曼妲摸了摸自己的脸,又鬼使神差地抬手触碰周围的火焰,但却连热度都感觉不到,反而感觉清凉,仿佛触碰清澈的溪流。
下一刹,却有声音从虚空中传来,响彻在阿曼妲耳畔:
【好孩子,来西区齿轮街,来跛脚狼酒吧】
“孩子,你没事!”
“天啊,感谢神明,神明有眼,那些东西砸歪了!”
阿曼妲茫然问道:“……你们,听见了吗?刚才的声音?”
“声音?”老人们迷惑不解,“什么声音,孩子?”
“不,没什么……”
阿曼妲忽然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她分明被击中却毫发无伤,弹开坠物保护她、让她无惧火焰的淡淡光晕,那个别人听不见的让她去齿轮街跛脚狼酒吧的声音……
或许还是和海勒叔叔有关。
因为跛脚狼,是海勒叔叔的酒吧。
爸爸,你以前是救过叔叔的命吗……?
究竟是多大的恩情呢,才会被如此照顾、放在心上……
阿曼妲情绪复杂地摇了摇头,对老人们招呼道:
“我们快走吧,请到我身边来,我现在…应该可以直接带你们离开了。”
“孩子,我们上哪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勋爵的福利院怎么……唉,可我们还能去哪?”
“去跛脚狼酒吧。”阿曼妲说道,“海勒叔叔,会保护我们的。”
明斯特的勋爵,一定会保护明斯特。
(之前亚当斯先生受卡尔委托,帮忙照顾他重视的人。老圣者和乔迪打听后,给包括阿曼妲在内的一些人悄悄加了庇护,在生命危急时会自动触发保护他们一次,触发时亚当斯先生也会感觉到情况,然后能传一句话。)
……
中央区一幢公寓的五楼,奥斯汀站在卧室落地窗前,将笼罩在火光和混乱中的明斯特尽收眼底。
此刻的明斯特犹如一幅血与火勾勒的油画,在奥斯汀眼里是如此的不够真实。
中央区,或者说至少奥斯汀家所在的公寓周边还未被爆炸和扩散的火势波及,但已被惊醒、站在窗前多时的炼金猎人副队长仍然是反应不过来。
目力所及,一片混乱,建筑倒塌,到处是破碎的玻璃和各种残骸,赤红与焦黑成了今夜的主色调,火焰与逃命的人群宛若荒谬戏剧。
短短一梦,明斯特完全变了一个模样——多少人的命运也将在这个拂晓彻底改写。
奥斯汀望向浓烟最重、火势最凶猛的方向……
铁路被炸毁,明斯特站几乎被爆炸夷为平地,站内的蒸汽列车都已脱轨,四分五裂暴露于天际,零件和碎片四散各处,车头还喷着滚滚蒸汽……
还有浓烟滚滚的码头,最要命的是工厂、仓库和厂房错落的西区。
奥斯汀的神情已凝固太久了,呆滞的目光迷茫眺望偌大的明斯特各区,唯有教会街仍在混乱中“岿然不动”,好似过去乱世史诗中描绘的那永远安宁的理想乡。
炼金圣堂那塔顶的钟,宛如一只冷漠的眼睛,置身事外,俯瞰纷扰人间。
奥斯汀对上了那只“眼睛”。
他忽然想起前段时间,有一天队长非要拉着自己练习【入梦】,而练习之后罗伯特和他的一场对话,此刻突然从记忆深处重新清晰,响彻在奥斯汀脑海里:
——“使魔还告诉我,这一周几乎每个午夜都有律卫驾着满载的马车离开教堂,而回来时,马车是空的。回来的律卫,身上有类似硫磺的臭味。”
——“硫磺味……高纯度的群星碎片?炼金司是不是就在用群星碎片研发高爆武器?”
——“我想是的。这不是什么秘密,其他三教也有相应研制技术,但炼金教会走在最前面。”
当时,我和罗伯说了什么?
奥斯汀想起来了,他说“感觉不太对,联系不到一起串不起来。难道已经要准备和南莱茵、和战神教会打仗了?”
而此刻,望着火海中混乱的明斯特,奥斯汀感到一阵恶寒,似有黏腻冰冷的蛇攀上他的后背,寒毛乍起,鸡皮疙瘩爬了满身。
他想,现在他知道那些律卫过去每个夜晚,把炼金司研制的高爆武器运到了哪里,又作了何种用途……
原来不是要准备和南莱茵、和战神教会打仗。
炼金教会是将战争投向了本土,投向维德。
他们掀起一场内战,而工业重城明斯特就是最前线,是他们的第一个目标……
还记得当时罗伯特不知道要不要告诉队长他的发现。
而我却因为自以为是,选择忽略这些“无关痛痒”的细节,还口口声声不必让这些没头没尾的发现而让队长劳神……
生命趋利避害,许多生灵往往很敏锐,总能在诸如火山喷发、地震或海啸等到来之前察觉到细微前兆,从而提前逃离暗中酝酿的灾难;
而他们分明看见了,却后知后觉。
奥斯汀的女友安多莱娜小姐本来疲惫地陷入深眠,但睡梦中的她手向旁边一伸,却没有摸到枕边人的温度,又隐隐感觉外面嘈杂,她也醒了过来。
“奥斯汀……?”
安多莱娜半梦半醒地望见男友背对自己站在落地窗前,刚清醒时她嗓音微哑,呼唤他的尾音撒娇般上挑,妩媚风情。
见男友没有搭理自己,安多莱娜不满地起床,赤足朝他走去,纤长白皙的手臂从身后环住奥斯汀的腰,脸埋进他的颈窝里,舌尖轻舔,喷洒温热暧昧的么息。
安多莱娜的注意力没有一丝落到窗外,她尽显风情万种,嗔怪道:
“你怎么突然起来了,甜心?是还有力么吗……天呐!这是怎么了?!外面怎么——喔天啊,那是治安厅?为什么起火了…!我的、我的堂弟今天值夜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