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西得了守在松竹斋外头的小丫鬟送来的信儿,整理妥当,出得门口,见到楼韵芙和杜嬷嬷在廊下一问一答,说得极其融洽。也不打断,只笑着越过二人,带着沉香,捧了个匣子沿着游廊往院门去了。
楼韵芙见秦念西走得悠闲自在,忙对杜嬷嬷福了福,紧走了几步,赶上秦念西,屈膝问道:“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秦念西笑眯眯看了楼韵芙一眼,楼韵芙立即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有些不应该,忙又屈膝道:“奴婢,奴婢不是打听姑娘的行踪,是老太妃命奴婢,要护好姑娘,眼下奴婢刚来,对姑娘日常起居都不甚清楚,还请姑娘莫怪。”
秦念西眨眨眼笑道:“无事,韵嬷嬷说得极有道理,既如此,今日嬷嬷便跟着我就是。”
秦念西进了康家老太太院中,沿着游廊往前,老远便看见康老先生和康家老太太正一左一右,坐在檐廊下的小几两侧,端着个茶盏,说说笑笑。
老太太见得秦念西走近,忙招手道:“阿念快来,昨日我娘家来人,送了些浮梁的新茶来,刚沏上,看看你喜不喜欢这个味儿。”
康老先生撇嘴道:“她一个小姑娘家,你让她喝这个干什么?”
老太太笑着横了眼自家老头子:“这茶味儿这么清淡,稍微饮些有什么要紧,再说,如今这会子饮春茶不是正当时么。”
秦念西只笑看着两位老人家拌嘴,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嬷嬷端了盏茶,送到她手上。秦念西闻着那虽清淡,却极清爽的香气,深深闻了闻,点头道:“果然是好茶,康家祖父祖母好享受。”
老太太得了秦念西夸奖,笑得眯起眼道:“还是阿念识货,这老货嫌这茶太淡,可这都是芽尖尖的茶,又经不起滚水冲,自然味道淡些,只老婆子我最喜欢这个味儿了。”
秦念西屈膝笑道:“这春茶虽好,但还是太过寒凉,老太太这病,原是从寒上起的根……”
康老先生立即接过话头儿道:“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这茶太寒凉了,你就不能喝。”
康家老太太一脸说不出什么表情看向秦念西,秦念西失笑道:“也不是彻底不能喝,用陈皮煮过的水,沏茶便可,春日里,每日上晌如此饮用些春茶,去了寒凉,对身子也极有好处。”
康家老太太上山时,没想到要待这许久,日常用的物事里,好多都是秦念西安排人送来的。
老太太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拉了秦念西到跟前道:“难怪得,我说怎的日日喝的都是些花草泡的水,原是念丫头经了心的,实在是我这老太太糊涂得很。”
秦念西笑道:“康家祖母说的哪里话,原是清风院的人差没当好,也没问问老太太嗜好,只得了句吩咐,便自作了主张。”
康家老太太忙摆手道:“可千万不能这么说,原是我这老太太不懂这些道理,只顾着自己喜好。那些花茶也都极好的,我喝着顺口得很。”
秦念西笑道:“多谢老太太原宥,这些东西多数都是按自己喜好来饮用的,又不是喝药,喝点茶,本就是图个享受,哪还有专门跟自家嘴巴对着干的。”
秦念西想了想,才对立在一旁的沉香道:“你这两日得空,把这些日常饮用的茶叶,花草,按照康家老太太的情况,整理出一份单子,送到这院里来。”
康家老太太身边站的那嬷嬷立即屈膝道:“可是多谢秦家姑娘了,往后奴婢们照着姑娘送来的单子侍候老太太茶水,这心里也踏实。”
康老先生却突然感慨道:“果真是处处皆学问哪,你这小姑娘,心细如发,医术高超,假以时日,好得很,好得很哪……”
秦念西站起来屈膝道:“可不敢当,康家祖母,咱们行针去吧。”
康老先生笑道:“行行行,快去吧,你们把这茶撤了,把我的棋盘摆上来……”
秦念西微笑道:“康家祖父,今日我外祖和人在松竹斋打棋谱,听说是个什么高人留下的残谱,您不去瞧瞧?”
康老先生一脸怀疑道:“你这丫头,莫不是变着法儿哄我,就为了不和我下棋。”
秦念西笑道:“您若不信便算了,反正这会子只怕已经开始了。”
康老先生看着秦念西扶着康家老太太进了屋,眨了眨眼,自言自语道:“去瞧瞧也不打紧……”
秦念西给康家老太太扎上针,瞧着她安然睡着了,便轻手轻脚走到廊下,不见康家老先生,顿觉轻松不少,嘴角不自觉抿出一丝笑意,坐到张椅子上,默默望着那株大银杏树上的青苔,还有不知名的藤蔓,垂緌而下,绿得极其盎然。
秦念西想着康家老太太喝茶的事,又发散到明夫人,老太妃身上,想着这日常茶水饮用上,若真论起来,也足足能按四时,归纳出厚厚一本册子来……
楼韵芙这是头回见到姑娘给人扎针,她不懂医,但姑娘那份运内力于之间的分寸,哪轻哪重,极其讲究,她瞧得真真切切,这才明白,老太妃为何在姑娘练不练功这件事上,如此谨慎小心。
楼韵芙跟着沉香站在游廊拐角处,见到姑娘坐在廊下发呆,便轻声问道:“姑娘这是累了?都在发呆了,你不去侍候一下茶水?”。
沉香摇头轻道:“姑娘发呆,多数是在想事,没喊咱们,便不去打扰她就是。”
楼韵芙耸耸眉,看看沉香,再看看直望着那棵大银杏树,没挪开眼的秦念西,怎么看怎么都觉着有些别扭,那么小的姑娘,想事,哈……
楼韵芙心里拐了个弯儿,撅撅嘴:也是,她们姑娘虽小,到底和别家小姑娘还不太一样,兴许,是真在想事吧。
秦念西给康家老太太撤了针,一路上一言不发,回到漪兰苑,便径自去了书房,拿了本空册子,开始写写画画……
当晚,秦念西听了沉香回来禀告,说是康老先生今日在松竹斋盘桓了大半日,都是在和六皇子对弈,还约定了第二天再去,便笑得眉眼弯弯。
没了康老先生拉着下棋,秦念西头脑清明,对着那株银杏想的事,很快便梳理清了线头儿,分类写好了个大概。
不过第二日傍晚,秦念西便唤了杜嬷嬷问道:“嬷嬷,如今咱们院里,管着茶房的是哪位嬷嬷?”
杜嬷嬷问一答十:“是位姓李的嬷嬷,和老奴是一起进府当差的,她男人在外院管着采买,都是家生子,姑娘找她有事?”
秦念西笑道:“那位李嬷嬷可识字?”
杜嬷嬷点头道:“识字,她原在山下药行里学过药材,因在这茶水上极有一套,才得了这个差使。咱们如今用的这些花茶什么的,都是她自家制的,又按季配好,送来的。”
秦念西听得此处,眼睛里的亮光更甚,嘴角的笑意也更浓了,当即便道:“嬷嬷,若是,阿念想的是,让她把她心里这些茶水上的讲究,归纳归纳,做成册子,嬷嬷觉得她可愿意?”
杜嬷嬷笑道:“瞧姑娘这话儿说的,咱们这些奴婢,虽说各有各的本事,但这本事从根儿上来说,还不都是家里的教导。再者说了,咱们家选人的时候,头一个字,讲究的就是个心正……”
楼韵芙在边上听着眨眨眼,噗嗤一声笑出来,伸出两个指头道:“嬷嬷,心正,那是两个字。”
秦念西和杜嬷嬷齐齐笑出来,也不理会楼韵芙,秦念西只道:“若如此,嬷嬷便把李嬷嬷请来,我先试试她。”
说着看了看天,见暮色已经沉下来,便道:“明日,明日上晌吧。”环顾了屋子里的人,秦念西又问道:“沉香呢?”
杜嬷嬷笑道:“在屋里用功呢,说是姑娘给她派了差使。”
秦念西点头道:“明日便让她把写好的拿来,让那位李嬷嬷瞧瞧。”
太虚真人来松竹斋喝茶,正碰上康老先生和六皇子在树下打残局,便和张老太爷分坐了两边,饶有兴趣地瞧着二人你来我往。
六皇子几步棋围死了康老先生一大片,这棋风,似曾相识,又有些不同,太虚真人耸了耸眉毛,看了眼张老太爷,张老太爷似乎有感应一般,抬起头,看见真人那目光,只阖了阖眼皮,真人迅即了然。
两人喝着茶,晒着被树荫斑驳了的日头,看着棋局,极是闲散。
道齐却突然来了,团着手,向几人行了礼,才对真人使了眼色。
真人眼睛在那棋局上,随口问道:“怎的了,出了何事,竟让你找到这里来了?”
道齐一脸难为,只不吱声。
张老太爷瞧了他一眼,温和笑道:“何事?若是方便,不如说出来,叫我们都听听。”
道齐面露尴尬道:“事倒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些……”
张老太爷指了指边上的凳子道:“你坐下来,慢慢儿说。”
道齐稍微定了定神,欠着身子,坐了个半座儿,一脸为难道:“观里,正围着二师兄和三师兄闹事呢。”
太虚真人和张老太爷对观中几个弟子的理事能为,还是极为肯定的,到了道云和道恒都被围了,道齐跑来找师傅求救时,必定是有些难为了。
太虚真人把目光从棋盘上收回来,沉声道:“说说。”
道齐言简意赅:“有一对儿夫妻,那女子娘家揪着那男的衣襟,非要师兄诊出来,这男的没有生育。”
六皇子听得这话,手上棋也顿住了,只看向了道齐。
太虚听得一头雾水:“就这?就被围了?你们师兄弟是越活越回去了?”
张老太爷追问了一句:“照理说,你们师兄弟,这不应该啊,有些什么前因后果吗?你细说说。”
道齐看了眼自家师傅,见他不出声,便从前头极远处,万氏被石家大郎休弃,被娘家打得半死,逃进了观中,被秦念西救了。再说到石家大郎带着续娶的钱氏上山诊治,又被钱氏兄弟打了。
石家大郎被打完之后,钱家父母便拉着石家双亲上了山,又是好一顿热闹。
石家闹着要断亲,钱家也同意,但他们家好好的黄花大闺女就成了和离之人,往后再嫁,极其艰难。
钱家立逼着石家不仅要退还钱氏女的嫁妆,还要石家再赔付一模一样三份嫁妆,说是日后有嫁妆傍身,要么好嫁些,要么自己独活也能成。
若是石家不同意,便把石家大郎不能有后的消息传出去,叫石家再也攀不上别的亲。
自打这两家儿闹起来,道齐便派了人盯紧了,就怕生出什么事端。这一盯,还真把石家那些小算盘盯了出来。
那石家本来就是出了名的爱惜钱财,又觉着即便钱家拿了这赔付的嫁妆,也不会守口如瓶,更认定他们在律法上是占了理儿的,夫妻和离,从来没有男方给女方赔钱的先例和说法。
但这些话,石家肯定不会往外说,只先咬死,谁能断定,他们家大郎是个不能生的?要让钱家拿出说这话的凭据,若拿不出,便与钱家不死不休。
两家闹到这份上,道齐便出了面,请了他们下山。
这两家倒也听劝,安安静静下了山。
可哪知,道齐这心,刚放下来,这两家又一起回了观中。先是规规矩矩求诊,被拒绝之后,那钱氏便以死相逼,一定要观中为石家大郎诊脉,确定他是不是不能生。
钱家人和他们找来的帮闲,就替这钱氏哭惨,甚至还把石家大郎前头休弃的万氏的事,也弄了个一清二楚,说得涕泪横流,求观中给个明确诊断,好给他们钱家女儿一条活路。
石家人也找了帮闲,说是那万氏不能生是铁一样的实事,不然他们夫妻二人多年,若是石家大郎真有问题,怎会甘心一文不名被休回娘家,又如何会被娘家打板子跪祠堂……
两家人直吵得观前候诊的大殿上沸反盈天,除了那得了急病的,其余人都愿意瞧瞧这内宅里能不能生的大热闹。
当时正在殿内看诊的道云和道恒便被架在了火上烤。
道云给在人群外的道齐使眼色,道恒好脾气劝道:“你们两家这家事,要么回家去论,实在论不过来,也应该到官府去找官老爷评判,咱们这观里,可不是给你们说这个的地方。”
那钱氏一把鼻滴一把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如今闹到这个地步,小妇人是再也进不了夫家门了,可往后小妇人如何过活啊?道长慈悲为怀,既然救了前头那万氏,也请可怜可怜小妇人。观中医术冠绝天下,还请替那石家大郎诊一诊。”
那石家大郎也把脖子一横,高声道:“当初我二人来观中看诊时,道长就劝过小人,让我们夫妻二人一同看诊,怎的如今倒不给看了呢?”
那钱氏嚎叫道:“你那时候就是不敢看,自家知道自家有问题……”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加上两家人帮腔,吵成一锅粥。
跟着看热闹的,也都跟着帮腔,让观中给个诊断。
道齐喊了几个俗家弟子往人群中走了一圈,套了些话儿出来。加上道恒的一些问话,道齐才搞清楚,这两家下了山又上山的大概内情。
原来,这钱家下了山,找了自家一个拐了弯的亲戚,在衙门里当差的,问了问,说是若是打和离官司,没有退嫁妆还要还三倍的道理,只能走走被骗上当的那条路,不然就是讹人。
归根结底,还是要搞清楚,这石家大郎是不是真的身患有疾,不能生育,还故意行骗。另外还得把这其中关键的一些证据拿到手里,比如前头的万氏,还有给石家大郎看过诊的郎中……
钱家人认定,那万氏吃了大亏,听得他们来闹,肯定会主动出来,跟他们站作一边。
当然,两边人也都没闲着,在观中找起了万氏的行踪。
道恒见这么闹下去也不是办法,便以人在激动之下,脉象号不准为由,先把那钱家人和石家人分了两边,先去歇息了。
师兄弟三人一商量,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便遣了道齐来找师傅。
听得道齐原原本本这么一说,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微微蹙起了眉头。
那康老先生见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都在忖度之中,又看了看一幅也是若有所思模样的六皇子,便问道:“此事,照殿下看,若这女家当真到庭上告这男家,该当如何判定?”
太虚真人和张老太爷都知,康老先生如此一问,必是有心考较,六皇子当即也凝了凝神答道:“若告欺诈骗婚,拿了男方明知身有疾而不告知的证据,倒是能告上一告。退还嫁妆是正经,但赔三份,虽说律法上没有依据,可女家也确实委屈,到底,这嫁过一回,往后确实极其艰难……”
六皇子顿了顿又道:“但话又说回来,男方这也是病,是人都不想得病,尤其是这样的病,虽说欺瞒有错,到底情有可原。如是女方告和离,照现行律法,怕是极难得判,律法上没有男子无后,女家可告和离这一条。”
“可即便确实是女子不能生育,那也是病,任哪个女子也不想得这样的病。病这样的事,本就其情可悯,怎能当作和离或休弃的依据。”
“归根结底,律法是人定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且总有些触及不到的领域,比如眼前这事,只能在不断修订的过程中完善。”
六皇子说完顿了顿,又环视眼前众人道:“此乃晚辈之浅见,还请各位前辈指教。”
道齐知道,此处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都不答话,只看向康老先生。
康老先生面上散发微微笑意:“不敢当,修律之事,岂是吾等乡野小民能论的。”说着又转向太虚道:“你这白胡子老道,这麻烦都找上门了,你还不赶紧想个法子。”
太虚见得康老先生一脸站干岸看热闹的表情,正想说话,六皇子却又开口道:“晚辈有一事不明,还望真人指点。”
见太虚点头示意,六皇子问道:“为何不干脆给他看了症,给个诊断,余事便与观中无关了。”
太虚点头道:“眼面前看,这确实是最简单的法子。但正如殿下所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力是有穷尽的,谁也不是神仙,有些隐疾,也许未必能够诊得出的。”
六皇子若有所悟,点头道:“真人这意思,若是真有人因此闹到衙门里,医家之诊断,是不能当做判案依据的?”
太虚只沉默着点头,却不再言语。
张老太爷若有所思道:“此事,到如今,看上去是断症,实则已然着落与人心和律法了。”
太虚真人叹了口气道:“也罢,想太多了就是麻烦,干脆简单点,让道云和道恒共同诊脉,说出个结果来,只说此时,不管前头,也不管以后,若真有病,能治就治,若没病,也照实说。至于别的,一概不管就是。”
道齐得了吩咐,立即退了出去。看着他走了,康老先生把目光又投到那棋盘之上,一颗子却迟迟没有落下,又看向六皇子道:“那豫章府尹孔大人虽才学不凡,但为人极是谨慎小心,只怕这事儿,那孔大人最终还是会借着这病的事,找到山上……”
六皇子眼里闪过一丝亮光,立即拱手道:“多谢先生提醒,晚辈如今只是在这山上养伤的一个闲人。那孔大人若无法决断,自可向朝廷递奏折,或者走御史言官之路呈至御前。只他若敢毫无作为,御史言官那里,要呈到御前的折子,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康老先生点头不再言语,手中棋子落了下去……
秦念西从康家老太太那里扎完针回来,便见得杜嬷嬷正和一个嬷嬷坐在廊下说笑着,便知是李嬷嬷来了。
两人远远瞧见秦念西沿着游廊走过来,便站起了身。
秦念西见那李嬷嬷中等个子,纤秾合度,面色白净,气色极好,一看便知是保养得宜之人,心里忍不住暗暗赞了一下。
李嬷嬷对着秦念西行礼道:“奴婢见过姑娘。”
秦念西笑道:“嬷嬷不必多礼,嬷嬷气色真好。”
杜嬷嬷笑道:“可不是嘛,说起来,李嬷嬷也就比老奴小上两岁,这看上去,咱们俩差着十岁还不止。”
李嬷嬷忙摆手道:“是奴婢没本事,不像杜家姐姐,能管上一大家子的事。”
三个人寒暄了几句,秦念西正要说正事,秦医婆却突然来了。p隐世医女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