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儒两家曾经在大玄有段峥嵘岁月,那时礼乐崩坏,诸侯并起,百家争得是面红耳赤,口沫横飞,只求在君王面前求个好印象,用自家理论,整顿国土,凌驾于百家之上。
都说乱世出英雄,那时的诸子百家彼此诘难,相互争鸣,盛况空前的学术局面,思想爆炸,不过后来观之,真正能在历史中脱颖出来的,百不过二十。
大玄重儒抑佛,又将始终落武当山一步的龙虎山封为天下道庭,为其续上一命,建立现在五大奇楼之一的无为楼用以藏书,天下万千道书一时涌入龙虎山,短短二十年时间,就从原来平平无奇的小道馆一举飞升成如今天师栖息之所,让人唏嘘不已。
陵城外百里山脉上其实也有个道馆,道馆规模不小,三楼十八庭,很是气派。上山求道的也不在少数,只是道馆主为人低调,常年窝居在深山,不轻易出门,有时起了兴头,也只是去山下小镇子转悠一圈,讨杯酒水喝喝,至于收徒,用他的话说,全凭缘分二字。
天色渐昏,万物低垂,小道士一如既往的从观内搬出木头椅子,踩在比自己个头还高一些的木头椅子上,伸长胳膊,小心将手中灯笼挂在道馆门前。
红色灯笼高挂,小道士跳下木头椅子,抬头望着,突然有种过年感觉。
回眸看向道馆里躺在竹椅上晒夕阳的几人,小道士边搬椅子边朝一个面容中年的老道士嚷道:“师父,要不明天我们过个年?”
躺在竹椅上的中年道士头也没抬,只是平淡道:“怎么,嘴巴又馋了?”
“不是,你看不是有客人来过夜吗。”小道士将木头椅子放在道馆里,气喘吁吁坐在上面回答道。
中年道士瞥了身旁老乞丐一眼,摸了摸自己胡须,语气还是如初道:“他们啊,只是知道你师娘厨艺好,单纯来蹭饭的罢了。”
小道士瞄向不远处朝他们走来的身影,狡猾一笑,随后问道:“师父不是老说师娘做的饭菜不好吃吗?饭是夹生,菜有时淡了,有时又咸了,跟师娘心思一样,猜不透,摸不清楚,用这些招待客人能行吗?”
中年道士想了想,全然不顾另外三个师徒,自言自语道:“无妨无妨,你师娘厨艺虽然差了点,但毕竟吃了这么多年,要是嫌难吃今晚就少吃点,过几天为师带你去山下开开小灶……”
中年道士话还未说完,耳朵突然传来一阵疼痛,哎呦一声。
只见他身后不知何时冒出个女子,一手拎着中年道士耳朵,逆时针一拧,旁人见都觉得疼痛。
另外两张竹椅上的年轻人面面相觑,老乞丐倒是笑出了声。
女子虽然上了年纪,容貌却依旧经得起细观,眉宇间散发的气质,无不透露出年轻时是个动人的女子,又看其身材窈窕,一点也没有别家夫人中年臃肿模样,远远望去,就如二八妙龄姑娘一样。
中年道士见自家媳妇,赔笑一声,讨好的接过女子手中洗菜的盆,乐呵呵道:“夫人何时来的?你看看你,都说洗菜这等粗活让我来做就好。”
女子冷哼一声,将手放开,又夺过中年道士手中的菜盆,自顾自的朝里头道馆走去。
中年道士站在原地目送自己夫人离开,习惯性的扶了扶胡须,扭过身,又躺在竹椅上,脸色不变,好像先前一切都没发生过。
稍微年轻一点的少年眨眨眼,他是第一次上道馆,从山下就听师傅念叨起这个道馆主人脸皮堪比城墙,做人很是通透,进退有度,宠辱不惊,当中脱裤子放屁,脸都不会红一下,实在乃天下不要脸的前十人物。
原以为师傅是为了蹭饭而托大,现在观其刚才一系列操作,不觉暗自吃惊,江湖还有此等人才?
背后扛双刀的少年直摇头,一手搭在矮小的小师弟上。
另一边的年轻男子倒是笑道:“这就是当年名动江湖,一舞乱芳华的粉黛榜前三,今日一见,当真无愧。”
中年道士摆摆手,故意拖长一声唉,得了便宜又卖乖道:“一般一般,以前年轻时还会跳一跳,现在老了,倒是好久没见她有那时雅兴了。”
“你小子倒是唱的一手好曲子,也不知道人家看上你哪了。”老乞丐嗤笑道。
中年道士满不在意,还很认真的上下打量一番,语气坚定道:“也许是我的英俊帅气,虽然只是其中一个优点,但足够迷倒她了。”
老乞丐重重嗯一声,也摸了摸自己乱糟糟的胡子,抿嘴半天,竖起大拇指,口水横飞道:“确实风流倜傥!”
中年道士绕绕头,哈哈大笑道:“哪里哪里。”
小道士扯扯嘴角,双手撑着小脸,双眼往上翻白,又叹口气,见怪不怪。
带刀少年凑近年轻男子,一手搭在嘴边,轻声问道:“师兄,这真是传说中隐居于世的道家高人吗?我怎么感觉比师父还不要脸些?”
年轻男子柔和一笑,淡淡回道:“确实是高手。”
带刀少年满脸不相信。
中年道士与老乞丐打趣一阵,也是望向眼前即将消失的夕阳,感叹一句:“夕阳无限好啊。”
老乞丐疑惑嗯一声,玩笑道:“怎么,活够了?”
中年道士摇摇头,一本正经说:“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解决,不舍得走。”
老乞丐拍拍大腿,直腰盘腿坐起,看向老道士,问:“具体哪些事?”
“很有多啊,你看那片菜地,我可是花了很多功夫的,翻土,浇水,都很有讲究,现在春季来了,你瞧瞧那新叶长得多漂亮!”中年道士停顿一下,看向老乞丐,感慨道:“我还没吃过自己种的青菜呢。”
老乞丐略感遗憾点点头,指了指道馆四周,道:“你这道馆确实冷淡些,这样不好。”
中年道士闻言冷笑一声,仿佛看出老乞丐心思,取笑道:“没事,我喜欢冷清,咱两一码归一码,你们住着我没意见,只是得按时交钱。”
老乞丐一听到要钱,顿时不乐意,气愤说:“吕冬兵,你好生不要脸,当年是谁被狗追着满街跑,又是谁出手解了围?”
姓吕的中年道士一听这话,同样坐起,指着老乞丐就就是一顿骂:“老乞丐,你还好意思提这事情,是谁事后敲诈谁?”
老乞丐瞪大眼珠,哼哼道:“就简单请吃个面也算是敲诈?你的心眼就这么点大?”
中年道士正锋相对回怼道:“你管一口气吃下十碗面叫简单?我在江湖里走了这么些年,还没见过谁能吃过十碗的!”
月光落在道观天边新绿上,,老乞丐和中年道士说的,其实就是京城里很平常的一碗面,面汤清白,却无比鲜美,店家揉面功夫也是高深,软烂劲道,撒上一点葱花,哪怕那时正值腊月,屋檐上挂满冰锥子,喝上一口面汤,再嗦一口面,心头暖洋洋的。
当然,最让中年道士温暖的,是那个冬天,有一个姑娘同样冒雪出门吃面,就坐在他对桌,他心眼或许真如老乞丐说的那么小。京城万千高楼他没见到,万人空巷壮观场面也没见到,皇帝陛下和王侯将相,更是连影子都没瞧见。
却独独在偌大的城中见到了她。
出生舞女的她,什么雍容华贵没见过,在她身上花大把银子的贵族公子更是不在少数,只是不知为何,当这个第一次下山,从未见识过世面的山间道士替她付了两文钱的汤面,她红了脸。
或许她真的如别人说的那么美丽,又或许真的没有其他人说的那么娇贵。
中年道士微微一笑,朝道馆里头看去,那里炊烟袅袅,低声温柔,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还有这个女子,怎么都看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