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户外的潺水铮铮地奔流,像一支轻轻柔柔的歌,二月带走了年尾,春节结束。褪去了寒流的涌伴,三月的阳光明朗而略带凉意,窗外的一株木槿花,枝头正抽出了新绿。春天,春天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来临了。渐渐再到了四月,雨季已过,天朗气清,这确实是个鸟语花香的季节,尤其是在彭公馆的露天花园里,竹林分外的青翠;紫藤分外的红艳;盛开的杜鹃;绽放着一片姹紫嫣红,满园的绿树浓荫,落英缤纷。早上,鸟蹄声唤破清晓;黄昏,夕阳染红了园林;深夜,月光下花影依稀,树影拂掠。街道、公园,处处充满了春的气息,草地上一片苍绿,在那些大树根和野草间,遍生着一簇簇的野百合……

羽裳倚着窗子,托起下巴,细细地凝想。这半年以来,发生了太多令自己难以置信的事情。梓君举迁德国,自己却和彭柏文不经意地发展成了恋人,就连死死纠葛他的崔韵涵,也赴日留学了,渺不可知的未来,真是变幻莫测。

“羽裳。”徐氏的低喊划破了此刻的沉寂。

回过头来,羽裳接触到的是一张凝肃和苍白的脸庞。此刻,徐氏的眼光是略带研判的、深沉的、冰冷的。

她微微道:“妈。”

“你最近怎么老是精神恍惚?说,你是不是恋爱了?”她的声音带着斥责的意味。

羽裳扬起一张绯红而窘迫的脸颊,眉间眼底流露出痴痴迷迷的神态。徐氏那对眸子愈加锐利、森冷了,羽裳被母亲这严声厉色深深地震慑住了,果然猜想的没错,母亲到底是不允许自己恋爱的。

她嗫嗫嚅嚅地开口:“妈——你——你怎么知道的?外婆跟你说的吗?”

徐氏立即从怀里抽出一张布满字字蓝迹的信笺纸,高亢而凌厉地说:“这是谁给你写的情书?彭柏文是谁?”

羽裳双眉轻频,困涩地望着母亲,不解地问:“妈,你怎么能随便拆我的信?”

“你承认了是吗?”她的语调仍是肃然且沉重的。

“妈,难道不可以吗?”羽裳的声音夹含着深深的颤栗。

“当然不可以,婚姻大事父母做主,由不得你胡来。这个叫彭柏文的是什么来路?从春节开始到现在,就发觉你精神恍惚,游离不定的,难道你不是恋爱了吗?”

她不知道对于恋爱,母亲的态度为什么如此凌厉与肃然。她忽感到一阵风暴气息徐徐地向自己袭来了,这种感觉令她惶然无告、令她沉寂。

羽裳缓缓地开口,低哑地、微微地说:“妈,他是我的同事。”

“羽裳,和他分手!婚姻大事,全由妈给你作主知道吗?”徐氏固执而坚定地说。

“妈,为什么?我已经长大成人,为什么不能去追求我自己的爱情?”羽裳那对眼睛灵慧而深湛,盛载了无数的言语,似在祈求,恳恳切切地望着她。

“爱情?那是一杯苦酒,你不要被这一口甜蜜所迷惑。你要知道,你外婆是怎么过来的?我又是怎么过来的?难道我们都不是你的前车之鉴吗?”

“妈,你不能一棒子打了一条船上的人。”

“好了不要说了,羽裳,你知道妈为什么到现在都不支持你自己找男朋友吗?”

羽裳本能地触动了一下,不解地、急促地问道:“那您告诉我为什么?”

徐氏眉梢眼底带着一股坚定不移的决心,掷地有声地说:“我老实告诉你,如果云裳还在的话,我或许不会把心思都凝注在你身上。可是,我现在只有你一个孩子,你是我唯一的牵挂,唯一的支柱,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我不会让你‘嫁’出去的。你知道,我之所以从小好好培育你的功课,把你送进师范大学的校门,是将你当儿子养的。所以,我不能让你‘嫁’出去,因为,我要的是入赘女婿。”

羽裳心绪猛然抽搐了一阵,那红润的面颊渐渐褪成曙色了。她全身掠过一抹痉挛,怅然久之,心底茫然而惶惑,她嘴唇干燥,喉咙枯涩,哑声地问:

“为什么?”这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羽裳,你一辈子都不能离开金家!我早已帮你物色好了对象,你一切听妈的就是了。”徐氏铿锵有力地说。

羽裳对着院子的花香树影,一阵凄凉的感觉袭上心头,鼻中酸楚而泪眼盈盈了。这些时日里,她不练书法,不睡午觉,不上街,不和柏文约会,她变得落落寡欢、沉静孤独。黄昏日落,总是坐在书桌前暗暗地凝思,手心抵触着前额鬓角,眼神空洞而迷惘。几百个问号在脑子里敲响,爱情?为什么母亲这样不顾及自己的爱情呢?难道,真如母亲所说,爱情真的是一杯苦酒?只有一时片刻的温存吗?她蓦然警觉,她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女孩子。是呀,如果有一天出嫁了,母亲怎么办呢?她将是个“膝下无子”的孤独老人。可是,激涌了自己心底那份缠绵悱恻的深情是柏文啊,尽管对柏文的家世一无所知,可想按照柏文的个性肯定也不愿意入赘做女婿的。再者,自己家里也不是大户人家,结合家里条件及能符合上门的男人也大概只是乡下阿三之类别了吧。难道母亲为了让自己永远留守在金家,真的就不顾全自己终生的幸福吗?而自己又怎么忍心丢下柏文呢?遵从母命,与他分手?不!柏文,她爱他!如何割舍?可是,母亲恩重如山的抚育之恩,如何辜负?那对清莹明丽的眼里,逐渐被泪珠漾满了,她的心脏绞紧而痛楚起来,开始趴在书桌前低低地呜咽起来,那啜泣声是阻塞的、滞重的。春阳金灿灿地斜穿进粉红点花窗帘上,扑面而来的凉风有种温馨的、清爽的舒适,而羽裳却罩进了这一份沉挚的悲哀里。

梓君?梓君?与梓君肩并肩嬉闹玩笑的身影恍如昨日,她低而清晰地叫着梓君的名字。在自己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候,梓君,她却远在德国。后来,疲倦几乎征服了她,趴在书桌前,安然地睡去了。

夜,云淡风轻,月明星稀,风声细细,竹叶簌簌。柏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无法入眠,时间是缓慢而滞重的,柏文食不知味、坐立难安。想起春节时期那十天的年休假,也只见过羽裳一次。十天,对柏文来说,犹如漫长的十个世纪。自除夕夜后,羽裳也不溜出来与自己幽会,因此柏文刻骨铭心的思念就此攀藤着、蔓延着。在每一个夜里,无边无际地伸展着……十天以来,这翻天覆地的思念,这重重心结,全部镌刻了一封封深情备至、情意绵绵的书信。可就在这段时间里,羽裳在办公室的表现却显得严肃庄静,她甚至于不愿跟自己多说什么,总是一笑一瞥地走开了。眉间眼底,隐现着一股淡淡的愁、淡淡的寂寞,还有一股淡淡的哀伤。这一次,柏文实在是忍不住了,他想敲破这个谜洞,下班后硬拖着羽裳去了公园。

满眼的亭台楼榭、小桥流水,微风仿佛带着酒意,湖面里折射的是一个轻盈缥缈的背影,羽裳站在茫茫水雾中,几只芦苇,水波荡漾着,摇曳着。她穿着一件紫色薄纱洋装,面颊澄净,看起来清新如朝露。春风拂掠,一片嫩绿青葱的树叶坠落在了羽裳的衣领上,那片小小的叶子抵触着那灵气白皙的项颈,她长长的睫毛垂视着,欲想摘掉,谁知柏文抢先一步,自己却扑了个空。

“羽裳,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你突然不理我了呢?”

她的眼里蒙上一层雾气,眼眶渐渐潮湿了。

“羽裳,你哭什么?”柏文那颇带磁性的声音问道。

好半晌,她才开口:“柏文,我只是好想你,我好害怕,我有一种即将失去你的感觉。”羽裳的喉咙枯涩,齿音颤栗。

“傻瓜,你怎么会失去我呢?”

“这些日子以来,你老是有意无意地躲着我,你总说要低调,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你也不允许我登门拜访你母亲,那么你告诉我,春节那十天的年休假,十天,十封书信,为什么最后几封,你都没有给我回应呢?”

“信——一不小心掉在我母亲手里了。”羽裳唇音酸涩,眉梢轻蹙,面部泪渍犹存。

“那你——母亲对我?”柏文迫切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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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羽裳的脸色是忧郁的、疲惫的,她扬起一对充塞着无奈、深情的眼眸怔怔凝望着柏文,他仿佛读懂了羽裳眉宇间的一片愁思,难道她是怕自己不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吗?

“羽裳,我带你去见我的父母。”他的眼光是炙热的、深情的。

她胸口掠过一阵震慑和颤栗,那对清澈似水的眸子微微转动着,投射出欣喜、意外的光芒。她眩惑地盯着柏文,眼里盛满了欣慰,那近乎久违的一种耐人寻味的笑也瞬间涌现了回来,忽然她又沉下脸来,呼吸轻缓而均匀,嘴里发出喃喃的细语:

“如果——如果你的父母不同意我们怎么办?”

“怎么会不同意呢?你娴静温煦、知书达理,再说是我娶媳妇儿,又不是我父母。”

“可是——可是。”羽裳白皙如玉的面颊上,涌起了一阵愁闷之色,她玉眉紧锁,神情黯然。

“柏文,我老实告诉你,我母亲真的很反对我们。”羽裳言犹未尽,她不给柏文回答的时间,又断续地、困难地接口道:

“柏文——我知道你想说,我母亲又没见过你,为什么会反对我们?我母亲已经向我明确表明了,柏文,她要的是入赘女婿。这样,我才能伴她终老,我知道,柏文,你是不会答应的,这样对你也不公平。”

柏文长舒了一口气,专注地凝视着羽裳,眉间眼底夹含着千丝万缕的细腻的柔情,他将她拥入了怀中,在她耳边辗转轻呼:

“这就是你这段时间来,一直不理我的原因吗?你母亲是舍不得你,我们结婚以后,可以让你母亲搬过来一起住。”

羽裳拂开他的臂膀,四目相对,宛如沉浸在了梦境般、舒适的海洋里,喃喃低语:“可是你的家人……”

“结婚以后我们可以搬出去住,把你母亲也一起接来。你放心,我们家是四个孩子,不一定每个结婚后非得要在家住,出去单独享受一个温馨而自在的‘小窝’,也是不错的。”

柏文的话语流畅而清晰,态度执着而肯定,不得不使羽裳感动。这倒是个好主意,母亲的想法完全是为了自己能永伴膝下,难得柏文他会这么顾及自己和母亲。暮色不知不觉游来,充塞在整个林内,树木重重叠叠的暗影,交织地投向羽裳的脸颊。

“下个礼拜,我带你去我家,找个晚上,我们去趟百乐门。”柏文轻声低语道。

“百乐门?”即刻,羽裳脸上的笑意隐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惊怔的表情,她扬起头来,困顿地望着柏文。

又接口:“你还去百乐门这种场所吗?”

“我不常去,不过我父亲还有我哥哥倒是经常去洽谈生意,那是上海知名的交际场所之一,文人墨客、莺莺燕燕,要的也是一种生活情调。”他低而清晰地说。

羽裳听此,心绪犹如风雨疾骤、万马奔腾。她根本不能接受所谓什么靡靡之音的场所,她甚至质疑眼前这个男人,心里是不是也暗藏了一副花花肠子呢?一脸黯淡之色重染眉梢,她面色凝重,不语。

“羽裳,你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她的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喃喃低语:“没,没什么。”

柏文贴近一步靠往羽裳,她一双水雾盈盈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他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臂膀,一本正经地说:

“羽裳,只是你读的书太多,见过的世面太少,从学校出来不久,外面的世界你根本就没有接触过,你不能定义鱼龙混杂的社交场所就是……”他停顿了片刻,又接口:“百乐门是有所谓的舞小姐,也有……”羽裳眼珠瞪得大大的,他再次戛然而止。

此刻,柏文都懂了。夜又悄然袭来了,月光明镜如水,花木树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羽裳的下巴紧贴着双手,慵慵懒懒地趴在桌子上,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的夜色。春夜的高空里,正璀璨着满天繁星,许多流萤,在木槿花中穿梭,羽裳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这柔和且舒适的凉风。可是,她的心里却是空空荡荡、迷迷茫茫的。

“羽裳,睡了吗?”

她一听到是母亲的声音,立刻钻进了被窝,故作熟睡之态,羽裳始终不愿意理会母亲的“入赘话题”。房间内毫无动静,哪料想,徐氏竟缓缓地走了进来,她坐向羽裳的床沿边,一只手抚摸着她的黑发,轻柔如丝地说:

“好了,我知道你没睡,起来,陪妈说几句话。”

徐氏竟识破了羽裳的“计谋”,她微微地张开了眼睛,她知道,已经不能逃避现实了。好在,母亲的语调是极其和煦的,她坐起身来,俯靠在枕头上,一语不发。

徐氏轻缓地将她的头带进了自己的怀中,幽幽柔柔地道:“羽裳啊,妈知道这么做,对你不公平,那个彭柏文,你了解他吗?他是什么来路?他是什么样的家庭背景?他家里有太太没有?你太单纯,外面的男人太复杂,你不能被人家的三言两语就给骗了。”

羽裳扬起脸,郑重而固执地说:“妈,虽然我对彭柏文的家庭一无所知,可是,我真的不在乎,我不管他富可敌国,还是家徒四壁,我都不在乎的,我爱的是他这个人。”

徐氏深深抽出一口冷气,看来羽裳真是陷进了那一汪挚爱的浪潮里,几近是不可逆转。

“我已经托人打听过那个孩子了。”

“什么?您打听柏文?”

徐氏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羽裳,用着淡漠而不太热衷的语调说:“是的,他是上海茶园大户彭士申的儿子。”

她怦然震颤了片刻,柏文居然出身豪门?难怪呢,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气度不凡,贵气十足,早应该想到他的家庭背景不简单。哦,如果真是这样,天哪!柏文,这样两个地位悬殊的家庭,如何铸成如花美眷?羽裳陷进了无边无际的迷离和怅惘里……

“这样的大户人家,我们自然也高攀不起,更别说指望入赘了。”

“妈,柏文说过,结婚后我们可以搬出去,你和外婆一起过来住,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了。”

“羽裳,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天真?他随便说说你就信了?像这种出身豪门世家的公子哥,哪一个不是纨绔子弟?妈只是怕你被人给骗了。以我们家的条件,你想他的父母会让你进门吗?门不当户不对的。”

羽裳的心里掠过一阵尖锐的痛楚,她忽然想起,柏文向自己提到的百乐门,那种莺莺燕燕、纸醉金迷的地方。难道?他真的有像母亲所说的和自己最初担忧的那样?他真的是一个花花心肠、纨绔子弟吗?她对他有些生气,有些怀疑、有些不安,一对炙热的眼眸又浮现在自己的眼前,那么郑重知心的话语,那么缠绵切切的深情。哦,不,柏文他一定不是那样的。她接口:

“妈,我懂他,我了解他的。”

“你了解他?你也是刚知道他是豪门之子?你还说你了解他?你对他什么都不了解,你不要被他的三言两语给骗了,羽裳,你要长点心眼啊!听妈的话,马上跟他分手!”

羽裳的眼睛渐渐布上一层泪影,再由一层泪影变成一潭深鸿,水盈盈地盛满在眼眶里。她竭力自己已紊乱的情绪,平定烧灼着她的那份哀戚与纠葛。

“不,妈,我做不到!”

“分手!”徐氏的声音凌厉而尖锐。

“不!”羽裳固执而中肯。

“你为什么不听话呢羽裳?让你去做教员,你非得在厂里工作,让你分手,你也不愿意?妈说什么都是为你好,你为什么不听呢?”

“妈,你见过彭柏文吗?并不是所有的富家公子都是纨绔子弟。”

“真是不可救药!那个乡下的王先生,比你大两岁,父母都已亡故,家境清贫,下周来上海,你们先接触一下,然后就成婚。”徐氏的声调明亮而果决,说完,便走出了屋子。

犹如晴天霹雳,羽裳脸色铁青,一汪黑黝黝的秋波里燃烧着痛楚和与绝望。她蜷伏在被褥上,不胜寒测,此刻仿佛她的感情冻结了,她的思想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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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话语像是一根根带刺的鞭子狠狠地嵌入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深处。她已痛楚得无力反抗、无力挣扎,无力再面对这份残忍的现实。整间屋子,弥漫住了冷冰冰的孤苦与闷滞,就连窗外的植被花树,都颇有种怆测的韵味。

她独自呆坐在书桌前,凝望着远处的苍穹,静静地等待着“末日”的降临。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已变得削瘦苍白,嘴唇毫无血色。难道就真的这样听从母命了吗?难道就这样甘愿嫁给母亲所支配给自己的“陌生人”吗?难道就此舍弃柏文了吗?柏文,这使她魂牵梦萦的爱人,斩断情丝?泪浪封锁了她的视线,整个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这种感觉令她窒息、令她消沉,她的心脏收紧了,绞痛了,闭上了眼睛,嘴里一迭连声地低喊:“这都是我的命,柏文,我对不起你!我实在不能违背我母亲,我不能太自私,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徐氏透过门缝,只见羽裳日益形销骨立,心里也困涩起来,她反反复复地问自己,这种做法是不是太自私了?没几天,那个王先生便染肺病死在了来往上海的路上。上苍真是给羽裳开了个顽皮的玩笑,她的婚事,也就此搁置了下来。

茶叶新品种繁殖改良总算是研究成功了,康文命几个茶农将刚刚采下的新茶叶一一放置在镶着金边木盘里。他居功自傲地道:

“来人,给老爷太太沏茶!”

士申那两道浓眉上扬翘动了一下,长舒了一口气,欣喜的浪潮从他的眼角眉梢漾了开来,遍布在整个沧桑褶皱的面颊上。康文迫切说道:

“爸,这是我与那几个学士研制出来的新茶,仅仅种植在经过土壤改良过的茶园里,因为种植时间不久,产量极少,非常之难得,这还是第一回采收。茶树终年在云雾荫蔽下成长,芽肥叶厚,色泽绿润,茶香呢爽而持久,味道醇厚而含甘。”

士申接过那个细致的白瓷杯子,翠绿色的茶叶把整杯水都染成了淡绿色,他轻轻地啜了一口,忽感肺腑有股甘冽的清泉直通而畅,有种透凉的舒爽。士申赞不绝口:“嗯,好茶!色如沱茶,却比沱茶清澈,宛如碧玉。味道呢,类似龙井,却又比龙井来得醇厚,实属难得呀!茶香甘美无比,可谓色秀、味醇、香馨、液清,咱们茶园里的茶最优,上品啊上品!”

彭太太环顾四周,又拂开袖口盯着手上的金表,这个时候说不定若柳正在午睡或是又打牌去了。她轻轻地问:“康文,这下好了,你不是跟妈说了吗?开始考虑纳妾的事情了。”

康文一怔,眉宇紧锁,怎么又是这个问题?是啊,他答应过母亲,忙完了公事就得理会关于“纳妾”的问题。他仍然深深地抽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你净想着给康文纳妾,你还是好好想想让柏文娶个媳妇儿吧。”

彭太太顿然沉默了,士申的话也不是不无道理。百乐门舞厅内,一支支中型乐队,正奏着喧闹奔腾的音乐,舞池里挤满了一对对的舞客,羽裳紧张、她震动而颤栗,哦,果然不太适应这样莺莺燕燕的环境。

“我们坐那儿吧。”柏文指着靠窗户的位置。

服务生恭敬有礼地问:“先生,小姐请问喝点什么?”

“两杯白兰地加柠檬水。”

一阵阵朦胧醉意的脚步声慢慢接近,康文搂着婉姿,他忽然看见坐在窗户斜角里的柏文,心想,一向不怎么进百乐门的二弟,今天倒是来了,真是稀客。

“柏文!”他高声叫道。

“哥,你也在这儿?”柏文转头起身。

康文只见坐在柏文旁边清丽婉约的女子,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软绸长裙,长发垂肩,温柔娴静。

“你女朋友啊?”

“是的,介绍一下,金羽裳小姐。”

俯靠在康文肩上的婉姿冲着羽裳和柏文嫣然一笑,羽裳凝视着眼前这个舞小姐,她身着鲜红镶嵌着紫色金片的软缎旗袍,头发蓬松卷曲,妆容浓厚精致,那涂着晶丽润亮的大红唇上,夹含着一根香烟,她干练自如地喷出一口烟雾,白色的光圈徐徐升腾,她神情如醉,眉间眼底,貌外里内,有一层重重的风尘气息,果然,这到底是舞女嘛。

“这是我的女伴婉姿,这是我二弟柏文。”康文介绍道。

“你们好。”婉姿轻声地说。

“唉,你刚才点了什么?”康文问。

“两杯白兰地加柠檬水。”柏文道。

“服务员,再加两杯白兰地加柠檬水!”

康文仔细打量着羽裳,又一瞬不瞬地盯着旁边的婉姿,借着三分酒意,随口而出,道:“你们没有发觉你俩很像吗?”

羽裳听此一怔,她的心脏仿佛被微微击撞了一下,心里顿时一种失落之感。像?怎么会像呢?一个眉清目秀淡雅清纯的女子;一个浓妆艳抹置身风尘的女子;一个犹如月光皎洁的女子;一个犹如烟花寂寥的女子。她僵硬地笑了笑,没有说话,随后,服务生端来了酒,一一为他们倒上,四人齐碰杯。看着舞池里男男女女沉醉在舞蹈里的柔情,听着“夜上海”那洋溢出来的惬情诗意。

不知不觉到了晚上十点,康文将婉姿送回了住处,因为事先决定喝酒的关系,柏文今晚没有开车,他叫了辆黄包车送羽裳回家。到了霞飞路,他俩下了黄包车,踏着月光,踏着凉风,踏着夜晚那神秘的空气,微弱暗黄的路灯下,只见他俩瘦长模糊的影子,默默地走着,走着……此后,徐氏将“入赘”的问题暂且压了下去,陆氏也极力斥责着女儿先前的做法过于苛刻,屋子里又恢复到了原来那般最初的、活跃的气息。

斜阳穿过了树梢,在地上投下了点点金华,沿着松树夹道的小径,柏文开着车载着羽裳去了一个深幽静谧的山谷里。春风掠过了原野,穿过了松林,发出一串低幽的呼号。他俩沐浴在春日的斜晖中,倾听着那流水潺湲,斜阳在水面洒下了一片柔和的红光,芦花在风中摇曳。她出神地望着那河水,又望着天边的那轮落日和彩霞,羽裳那双盈盈的明眸,她那似笑还颦的娇羞,那楚楚动人的韵致。她安安静静地坐着,今日的柏文西装革履,俊朗的面部光彩照人、英气勃勃。紧接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只红礼盒,里面嵌着一枚晶莹夺目的钻戒。他单膝下跪,那对眼眸和煦、温柔而诚恳。

“羽裳,我要你做我的妻子,做我终生的灵魂伴侣,我会用我这辈子好好爱你!”他的声音好亲切,好郑重。

羽裳震动了片刻,她呆滞地凝视着那光彩绚丽的大钻石,那粒大而灿烂的钻石镶嵌在无数小钻石中,迎着阳光闪烁着。从柏文的脸上,羽裳读懂了他深重的挚情,她手上那朵娇艳馥郁的玫瑰根茎刺痛了她,这时猛地回过神来,喃喃地、郑重地问:

“柏文,我想向你确认一件事,你真是上海滩茶园大亨彭士申的儿子吗?”

他适才反应过来,一脸自惭形秽、满怀歉意地说道:“哦,是的,都怪我,一直都没有向你提过我的家世。”

羽裳眉梢轻频,沉默不语。

柏文接口:“我知道你的顾虑,原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关于我的身家背景。正如你所说,我的确是茶园大户彭士申的儿子,可是,我父母是个心胸博大的人,不会在乎门第悬殊,所以你尽可放宽心,请你也不要因为家境平微,而存在自卑感。羽裳,我已经先向我父母禀明了,这两天我父亲还有我大哥去六安出差了,明天就我母亲和大嫂在家里,我先带你去见见我的母亲好吗?”

羽裳被这番诚挚的真情深深撼动了,欣喜的狂潮涌现在了她每一个细胞里。

柏文轻柔地为羽裳戴上了那颗钻戒,套在她的无名指尖,羽裳望着这枚戒指,晶莹而璀璨,这小小的钻戒里,蕴含了所有的浓情与蜜意。一时之间,竟泪盈于睫了。她阖上眼睛,泪水从面颊上滑落,喉中更着一个硬块,那层撼动的浪潮再度淹没了她,她陶醉、她眩晕、她沉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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