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景最终还是并未绝情,指派了德高望重的太医来凤栖宫替周旖锦问诊。
隔着帘子为周旖锦把了脉,太医的神色有几分凝重,拉着柳绿到了一边,小声说道:“娘娘身子素来虚弱,到了冬日更是脆弱,受不得半点苦,恐怕这几日娘娘都心情沉重,夙兴夜寐,又受了惊吓,因此才晕厥过去。”
“太医可有高见?”柳绿神色慌张,从怀里掏出沉甸甸一块金字,交到太医手中,说道:“一定给娘娘用最好的药物,不必考虑银钱。”
太医顿了顿,将其推拒了,又道:“此病来的急,娘娘又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体弱,在下也只能尽力开些维稳之药,当务之急,便是切莫再劳累。”
“其余之事,只能好生将养,再多观望。”
柳绿鼻尖忽的酸痛,点头称是。
熬好了药,柳绿掀开隔挡的帘幕,往里望了望,周旖锦的身姿安详放松,若不是因着高烧双颊通红,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
颐和轩门外无人把守,可或许因着魏璇与周旖锦对立一事,下人们路过此处,都不由自主地绕路而行。
柳绿身为凤栖宫掌事宫女,一路畅通无阻,径直走到了门前。
“质子殿下,”她忍耐下心里的厌恶,朝着透着昏黄烛光的窗户喊道:“贵妃娘娘晕过去了,高烧不止,您可有时间去为娘娘查看一二?”
此刻面对魏璇此等忘恩负义之人,她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若不是他医术高明,甚至治好了胡美人的下红之症,她又何苦为周旖锦跑着一趟。
庭院中的植被已在入冬前换了一遭,即便魏璇自称不需要,周旖锦还是命内务府移栽了些长势不错的奇珍异草来,抹去了那些花团锦簇,皑皑白雪间几株松柏昂扬高挺。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丝毫未动。
魏璇的声音透过雕了梨花的窗棂传出来:“在下事务繁忙,抽不开身,还请柳绿姑姑另寻他人吧。”
魏景并非然相信他,颐和轩里暗探最多,他若是贸然将其抹杀,反倒惹魏景怀疑,只能先与周旖锦避开,另寻他法。
男子的声线有些低沉,似乎还是往日温润的模样,但说出来的话却愈发令人寒心。
听到魏璇的话,几乎是一瞬间,柳绿的拳头捏紧,怒火直冲头顶,忍不住骂道:“贵妃娘娘从前对你那般好,你不知回报也就算了,如今娘娘夙兴夜寐,卧病在床,你竟这般冷漠,实在令人寒心!”
里面没有回答,她一怒之下,便转身往外走去,路上撞见了捧着一摞沉重文书走进来的纪桑。
“柳绿姑姑——”纪桑笑呵呵要向她行礼。
“滚开!”柳绿将他与魏璇一视同仁,径直往前走,与纪桑的肩膀猛地撞了一下,那摞文书哗啦啦撒了一地。
纪桑手中一轻,蹲在地上收捡,柳绿便一路目不斜视走远了。
跟在纪桑身边的小太监见了,忙也蹲下来随他一起收拾,愤愤不平道:“柳绿姑姑脾气愈发差了,方才还在院子里怒斥质子殿下呢。”
很快便收好了文书,纪桑将其抱在怀里,瞪了他一眼,小声说道:“不许你这样说柳绿姑姑。”
“什么?”那太监没留神,正要上前追问,纪桑却抱着沉重的文书跑得飞快,转眼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别走啊——诶!”小太监平白受了纪桑一瞪,愣了半晌,郁郁寡欢站在原地。
当夜太医又来了一趟,针灸之后,周旖锦第二日便醒了。
贵妃娘娘重病昏厥的消息不知怎的传了出去,嫔妃们落井下石者许多,各宫一片喜气洋洋,心思也渐渐活络起来。
贵妃娘娘素来霸道、说一不二,如今这招风的大树一倒,她们底下人难得有机会松口气。
胡怀潆从养心殿走出来时,忍不住拢了下身上单薄的绒袄。
因着周旖锦的缘故,魏景对她的态度骤然冷淡下去,有时甚至是故意的苛刻。
即便她有进养心殿伴驾的殊荣,可谁也不知,这三四个时辰需得受小福子监视,规规矩矩站在角落里,除了偶尔敬茶,动都不能动一下。
她所站的位置靠近门边,冬日里寒风凛冽,接连几日下去,她只觉得双腿酸痛不已,浑身都要散架。
正准备回翠微宫去,忽然胡怀潆的轿子被截停。
“胡美人好生神气,见了本嫔也不行礼?”来人正是兰嫔,她自从摆脱了沈嫔的束缚后,腿疾治好了,被打坏的容貌也恢复了七八成,可谓是春风得意。
胡怀潆一愣,即便身体酸痛,还是撑着下了轿辇,福了福身,低声道:“见过兰嫔,方才是嫔妾眼拙了。”
因着身体疲乏,她福身的动作又几分僵硬,声音也很小,落在兰嫔耳朵里,倒显得是异常敷衍。
从前有周旖锦为胡怀潆撑腰,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周旖锦落魄,这胡美人竟还不知收敛,讨宠到养心殿去了,她贵为嫔位,还奈何不了这区区胡美人?
“胡美人冲撞本宫,是为大不敬!”兰嫔不依不饶,唇角挑起一抹冷酷的笑意,走上前,带了护甲的手指轻轻挑起胡怀潆的下巴。
“臣妾并非有意为之。”冰冷的触感一路传进身体里,胡怀潆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却愈发激起了兰嫔暴虐的欲望。
“本嫔罚你在此处跪两个时辰,少一刻都不行。”兰嫔的语气不容置疑,将手用力一甩,胡怀潆被带着跌了个踉跄。
说罢,兰嫔便指使身边几个太监强行按住胡怀潆的手脚,为了刻意辱没她,甚至压着她到一边的宫道上,让养心殿侧边往来的大臣和宫人皆能瞧见。
“娘娘……”一边胡怀潆的侍女看不下去,不满道:“兰嫔简直是欺人太甚,这寒风太烈,娘娘恐折损了身子!”
可过了一会儿,却见胡怀潆轻轻摇了摇头。“不必多言,本宫跪着便是。”
她知晓从前兰嫔曾受了周旖锦的罚,怀恨在心是必然,如今草木皆兵,若自己再与之冲撞,恐怕周旖锦那畔会更难过。
养心殿侧边的积雪深厚,跪上去,寒意顺着四肢百骸流淌。来往的人不少,皆是对她指指点点,其中本有几个想一探究竟者,听闻她与周旖锦的关系,也都望而却步了。
胡怀潆小产以后,身子到底是落了病根,十分虚弱,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她便觉得自己的身子似乎已僵得不听使唤,手指也止不住打着颤。
再忍一会儿,便都过去了。
她闭上眼,沉默地忍耐着。
不远处,隐约传来靴子踏在雪面上沙沙的声响。
“前些天你父亲不是刚给你一笔钱,又拿去喝花酒了?”魏璇走在萧平身边,养心殿边,二人都规矩地并肩而行,说话声音也压的很低。
“你是知道我的,”萧平嗤笑了一声,胳膊肘忍不住顶了魏璇一下,说道:“为了老头子放心我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罢了,魏兄入戏太深,怎么还当真了?”
“那你银子都去哪儿了?又要从我这儿借?”
萧平挑了挑眉,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有些羞赧地开口道:“都收着呢,给一个舞女赎身,还差些。”
“舞女?”魏璇显然来了兴趣,刨根问底道。
“诶——你可别多想了,”萧平的声音越压越低,几乎凑在他耳边说道:“说实话,我都不认识那舞女,不过是那老头子硬要安排我见什么刘家还是杨家的大小姐,寻个由头推诿过去,叫那大小姐知难而退罢了。”
“可笑,你当还能瞒多久,你父亲早晚要疑心。”
“那没办法,我不像魏兄你潇洒,伤了我妹妹的心,如今她在宫里那女官学堂混的如日中天,都不愿回家去了。”
“你——”魏璇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却看见萧平顿住了脚步,望着前方,目光都直了。
宫道旁,胡怀潆独身一人跪在雪地里,两旁人群都绕路而行,浅淡的日光透过檐角在她周身落下半片阴影,形成了一个微妙的灰色空间。
还没等魏璇回过神,萧平已三两步跑上前,他跟在其后一并走进,看见胡怀潆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颤抖着,嘴唇冻得青紫,脸颊却浮上异常的嫣红,显出几分病态。
萧平往日风流不羁的神色然褪去了,郑重地站定,旁边看守的小太监立刻上前将原委告诉了他听。
他只愣了一下,目光在胡怀潆身上一带而过,随即在身上翻找了一下,从荷包中掏出一大锭银子来,趁着四周无人,塞进小太监手中:“此事你就当不知。”
说着,萧平又低下身,迅速在胡怀潆耳边道了一句,旋即面不改色抬起头来,扯着魏璇的袖子便走远了。
魏璇还有些愣,走了十几步,又扭头往后看去,皑皑雪地上,胡怀潆的身子往一边栽倒,小太监立刻叫喊起来:“来人呐,传太医!”
魏璇恍然大悟,眉头立刻皱起来,用力将萧平的身子歪过来,低声骂他道:“你疯了!”
养心殿门外人多眼杂,他就算再小心,消息也难免传出去。
如今周家谋逆一事还未下定论,沾边之人保不齐便要落到诏狱去拷打审问,萧平如今已经入朝为官,受众人追捧,此刻救了胡怀潆,几乎相当于表态支持周家。
更何况,胡怀潆还是后妃,前朝臣子插手后宫之事,当是大忌。
萧平并不恼,看着魏璇着急的面容,反而淡淡地笑了起来,语气里满是自嘲:“这下银子没了,不过那老头子定不会再催我了。”
魏璇怔了一下,看着萧平如往常般风流的模样,一瞬间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半晌,萧平拢着他的肩,低下头,声音很轻很轻:“魏兄,我喜欢她,你知道吗,我心里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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